这个城堡,比之无情楼如何?这些血肉之躯比之那些哪怕还剩一口气也会无痛无觉地扑上来撕咬的怪物如何?
宫无后轻笑出声。
冰族的兵士在狭长的过道且战且退,在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此时倒也并不显出多少慌乱。
玄冥氏隐身于暗处,耐心地等待着。
一步,两步……
突然阵中兵锐尽退,转而代之以四面八方突然探出的、瞄准了红衣人的冰冷箭尖。
“无用之战,还要再来一次么?”宫无后挥剑一划,剑气恢弘蹿起。
然而不对。
这些箭不再是凡俗的铁器,而是半日之内集全城之力以雪礁精粹所赶制,故而箭头也不在乎飞到何处,反正触地之后接受了冰楼的寒冰地气,活的冰晶便会傍着细长的箭身冲天而起。直如几道极光闪过,宫无后周围已然围起一圈冰牢,意欲将其困在当中。
宫无后谨记着西宫吊影“不能被雪礁精粹沾身”的提醒,当下不敢怠慢,在包围圈进一步变小之前,他急运心法,横剑一抹:“丹虹斩!”
碎裂声四起,冰牢立刻瓦解,他旋身而起。
但破碎的危险冰晶被震得毫无章法地崩解坠落,他还需躲开源源不断而来的新的箭矢,身法不如往日随心所欲。
只是毫发间的延宕,但对玄冥氏而言已经足够。擒贼先擒王,能否扭转劣势,只看诱敌深入之后的这一箭。
冰楼神弩绷如满月,冰魂雪魄的弓矢把切风凝云的一股神力聚到正中的一点寒光上,“嗖”的一声,一箭破空,生生钉入宫无后右侧肩胛,甚至能看到一股幽蓝光线自他胸前穿出。
众人竟是短暂的一惊,似不敢相信。
宫无后毕竟是从修罗场摸爬滚打出来的,身法竟没有什么改变,尽管一股寒彻已经流遍了右边身体,当即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但硬是撑了一口气,凭着本能动作,趁着周遭须臾即逝的一点空当,瞅准了角度,从唯一的那个缺口突破、逃出生天。
城池下依旧兵荒马乱,刀光剑影。
猛地一道赤色光影自城中越出,落入烟都战阵。
角部、徵部训练有素,立刻分出一道一人行的缝隙,让宫无后闪进去,又迅速合拢。
角部掌部挽亭凭月第一个冲上来,见丹宫虽极力自持,脚步却成虚浮之状,心下一惊,上去扶了一把,谁知立刻觉出手中一片黏腻。这一吓非同小可,刚要下意识叫出声,却被宫无后一眼瞪了回去。
宫无后丝毫不乱,带着一缕浅笑硬绷着下令道:“退。”
角部、徵部潮水般迅速退出冰楼的射程。
挽亭抽空和雨亭交换了个惊疑恐慌的眼神。
——丹宫啊!西宫是让你佯败,但是你也太入戏了啊!
——挽亭,战前西宫那句话怎么说的?
——“丹宫若是蹭掉一块皮,你二人就提头来见”……
——!!!……完了完了,你我要被串一起烤了……
第19章 烟冰战(下)
玄冥氏追上城楼,果然听到急促的鸣金之声,烟都阵中透着乱象,兵勇无心恋战,匆忙退却。他看了眼天色,果断做出追击的决定,遂吩咐了镂冰氏留守,自己带上一路人马开城向着一束红光隐没的方向极速驰去。
闇亭一脉角、徵两部众一路上脑中都是主事大人笑语盈盈地拿绢帕擦手、一边看着两部掌部被架在火上烤的场面,不知到时会撒胡椒还是孜然……画面太过悚动,众人杯弓蛇影地把自己吓得不轻,难免心神慌乱、脚底拌蒜。结果是烟都战术退兵倒真的颇具“逃窜”的意味,没想到真的坚定了冰王趁虚出击的念头,实无心为之,惭愧惭愧。
宫无后倒很是无语。他的这位师兄惯常的驭下之道,就是明明心里的预期是翻一座山,但传达到下属那里就变成了“若登不上天、就给我升天”,唬得一干人等莫不尽心竭力,结果往往能挟泰山以超北海。饶是如此,主事大人心里明明得意,却还能板着脸训斥“目标未竟,下不为例”云云。够狠。
不过他此刻忙着调息,没心思点化这群忠犬。冰楼神弩造成的内伤沉重,那股违反常理的寒冷已顺着血流经脉走遍了腑脏,他甚至能感觉到右侧的半片肺叶已经没有任何清浊气息通过。临战之际,也只能暂时把所有的冻气逼到一起,强压在右肩曲垣穴里,如此倒也行动如常。
只是四肢百骸渗透的冰凉迟迟退不下去。
他自嘲地笑笑,唇边便聚起了一蓬白汽,古陵逝烟总骂他不够冷,想来是真的了,否则又怎么还能感到寒意?
疏楼龙宿见玄冥氏未按事先他反复提醒的坚守不出,反而去追那帮穷寇,心知要坏事。他碍于立场,终归选择了隐于幕后出谋划策,可到此境地,若再不出手,玄冥氏凶多吉少。短暂的权衡之后,他还是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就算儒门不得不与烟都公开交恶,他也需走这一趟,因为龙首的字典里没有“认输”这个词。
龙宿只道玄冥氏此举还是冰楼一族直率的尚武基因作祟,可这还真的是冤枉他了。玄冥氏的天性就是异于常人的冷静,之所以关键时刻贸然追出,是因为从刚才开始渐渐浮起的一阵心慌在提醒他:最多还有半个时辰,灼焚之日就要来临。若不趁着宫无后受伤、一举杀之,等到子时一过,得到喘息的烟都大军复返,他们将再无生路。
该说烟都发兵的时机选得太好,还是天命如此?
为了在这片绝境中延续冰族种姓,耗费千年世代罔替,才形成了冰楼人这副无惧极寒的特殊功体。若这是上天选定了他们镇守此地灵气的证明,为何又要留给他们“灼焚之日”的生死难关?他们一直虔敬事天,纵然知晓在这片徒具辽阔、却极端贫瘠的大陆之外,还有桃红十里、草长莺飞的山明水秀,他们也甘于故园,不曾背离。如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今冰楼危急,是否能求来上苍的一点怜悯?若您最终的选择是将我们舍弃,那么,自久远的过去起便一直看顾我们至今的旨意又代表了什么意义?
俯瞰着这片冰域的诸神,你们可曾听到我们的声音?
地势趋南,千篇一律的冰天雪地突然换做一片高大针叶林,巨木参天,笼罩出封绝的森然漆黑,阴谋陷阱的阴鸷气味流窜在枝横影斜之间,给这里带来唯一的活气。
宫无后早已休整完全,虽然右手还是冰冷麻木得毫无知觉,但对付冰王,吾一只手足以。
而且,此时的烟都大军不必担忧雪礁精粹的威胁,此物世间总共只有三枚,一枚被冰王用于逼退他的捲龙剑式,一枚被霜旈玥珂赠于疏楼龙宿,原属百里冰泓的那一枚也尽数变成了方才围困他的烦人箭头,他在城堡中缠斗许久,计算数目,也应耗尽。冰楼黔驴技穷,冰王必死无疑。
果如西宫吊影信中所写,玄冥氏带兵追到。
艳艳红衣,像一滴朱砂滴进水中般把四周晕染成一片血色,杀机未动,风中却已满是腥味。宫无后步履翩然,总是带着一种登台表演的大气雍容,眼下丹砂一点,不似人间颜色,玉容冷绝,却又让人感到生动与美艳,连说出的话都绝类名角的台风:“玄冥氏之命,吾留下了。”
龙宿本欲追去,可一个古怪念头又偏偏拖慢了脚步。——他与宫无后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地玩得有声有色,但对手的表演太过精彩,进退有据,不慌不忙,不由得让他觉得,这不会就是烟都在演戏吧。
说起来,那个烟都主事呢?
儒门先天的那副冷硬心肠到此终于有了点着急的迹象。
西宫吊影为了不被察觉行踪,带着商部几乎是沿着冰楼边界线绕了一个大圈,才借着夜色抵达此处。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而对手也已把进入内部的大门替他们打开。
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绝不该出现在此的湖光山影,门口一块巨石镌刻着四个字——“七分秋色”。修筑者为了讨心爱之人的欢心,费尽心思仿造出这块方寸江南美景,不惜割裂地脉、阻绝地气,而原本浑然一体、固若金汤的城池也就被人为地毁去一块,天堑变坦途,让人不从这里长驱直入都不好意思。
“如此,便多谢款待了。”为了找到这里,他可是连衣服都弄脏了。
西宫吊影估算着冰王应已追出城去,当即举手挥落,重重暗影化作悄无声息的洪流涌了进去。
烟都大宗师一直教导他的弟子们,欲循王者之路,就必须要舍弃凡俗的情感,情之一字误终生。老实说西宫吊影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如宫无后,甚至没法完全认同这种观点。但惨烈的现实却总在一遍遍从各个角度论证宗师的正确,逼得人人哑口无言。
镂冰氏惊觉冰楼后方杀声震天而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他认识了那么多年的至交好友正规行矩步而来,清俊容颜依旧,和任何一次两境会面时见到的都没有分别。而就在上个月他们还携手谈天,他头痛地抱怨着公主为了龙宿如何胡搅蛮缠、大兴土木,闹得整个冰楼鸡飞狗跳……
掌中之力快过一切恨念、直取那道明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