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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巫教遗稿 (谢山)



“先生多心了,我听闻大夫近日医好了不少山下染了瘟疫的病人,而剑盟之中也有所感染。在下一时心急,唐突了先生,也实是抱歉。”

神医一哂道:“阁下以为是瘟疫?”

“不,是一种毒。”

“不仅,还是从你们这里传到山下的毒。”

“不瞒先生,正是神蛊温皇尸身上的毒。”

“尸身?”

“正是。此子阴狠狡猾,害剑盟颇苦,多亏古岳派的李淮生少主相助才合力拿下此徒。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人本已死亡,我们姑且欲葬之,谁知触之者立死不说,其身还散发着巨大的毒性,我们的弟子当场牺牲了三十二名。其余距离较远的在场者多多少少也有所感染,虽勉可维生,但接连身体高热呕吐,就连我们七剑亦是凭借功力勉力压制。”

神医哼道:“所以你要我提供解药给你们?”

谭不问颔首。

神医冷笑道:“你们的命是命,山下人的命就不是命,我医治你们的工夫,却不能下山医治百姓吗?”

“先生说的是,医者有济世胸怀,实让谭某佩服。但祸源既出在我方,倘不釜底抽薪,终要遗祸万千,此事——还请先生搭救。”谭不问言及此,起身俯首一拜。

神医见状忽有些语塞,终道:“我不救世,只救病人。”

“望先生成全,助我剑盟免于此浩劫,日后定将先生之名扬于中原——”

神医轻嗤打断道:“我若要扬名还需得你?这世上有人活得噪声不小,走起路来恨不能惊天,究其本事却多不过尔尔。我虽有一技之长,却宁曳尾涂中默而生。”

“先生淡泊谭某定成全。”

神医大摇其头,道:“先叫我看看病患稍作处理,一会将解药的方子抄给你。”

“多谢先生,”谭不问吩咐道,“柚渊,带先生去营寨看看重症的兄弟。”

神医本欲走出寨门,却突然停步,甩出一枚药丹抛给了相送的谭不问。

“这是……”

神医道:“此物可医沈吾崖的耳喉之症——或许眼疾也可解。不过他既然不愿睁眼,到时再自废一回双目就是了。”

在场的七人皆是眸中一亮,竟都未计较他的不敬言辞。谁知这神医还未等对方将感激之词遣出,便随着柚渊出了堂门。

“二师兄,我们……还要不要遣人暗中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大夫?”

谭不问望着手中的药丹。

“不必了。”[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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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太虚神鳞注:剑盟为向温皇复仇虽有不择手段之嫌,倒也尚算有其底线。一者未将毒尸曝于荒野有害苍生,二者未弃感染之下属于不顾,三者皆以其大师兄为重,值此纷乱之时无人争权,也算难得忠心。



世间总是如此,有人耗尽心力要救,就有人用尽办法去杀。

那么倘若一个大夫和屠夫做了伙,到底是为救人还是为杀人?

譬如此刻不见前堂救死扶伤,却看后院大开杀戒。那救人的固然医术高妙,这杀人的倒似个十足的新手。

他一个人披着红衣曳着广袖,不负剑不带刀笔直行来,架势是足了,步子却走得滞涩无比、十步一停,乍看去不是酩酊大醉就是病入膏肓。

——这跛子挺俊嘿,是来生乱的,还是看我们无聊来献舞的啊?

西门马厩外的几名守卫心里正嘀咕着,迟疑之间还未来得及相互眼神交流,抒发一下对来者邯郸步法的不屑,飘荡的红衣就已经贴面立在了他们眼前,近得可以看见这人鼻梁边两泓无澜的古井。

——他确实是来献舞的。

名为死亡的舞。

他缓缓抬手,悠然得像在打一个招呼。守卫见状已然忘了拔剑,眼睁睁地看着他原地挥袖转了一圈,再欲开口求救却已失声。

骤变之下自救无法,求援不得,只得瞪得目眦尽裂聊以表达心中惊惧。

视线消失的那一刹那,他们看到拂面的红袖中有一把陡然展开的折扇。那扇骨上燃着清淡的烟,烟中有股绵绵的香,这香竟比酒还醇,一呼一吸之间便叫人长醉了。红衣人略作一叹,抬脚绕过昏迷者直由后门迤迤然而入。

这路上人迹稀疏,赤羽更不避人,巡查者七零八落在他身后昏厥一片,他似事不关己般不作处理,自大路直踱向暗室。





自偷袭神蛊温皇、剑盟遇难之后,他已在密道的甬道中枯坐了三日。

他的头有些昏,却抵不过毒发的焦灼,通体每一刻都像放在火上炙烤,既痒又疼。

他本身为剑盟的医者,粗通些黄老,自身能暂抵毒性方侥得险生。谁知这却使他因福得祸,被授予看守之职,与尽头石门里的那具“毒尸”一同被关押在了甬道里。倘有异变,则需拨动机括,以俟人马赶来。

但他突然觉得这个命令相当可笑。

因为他发现自己笑都笑不动了,更遑论站起来拨动甬道中的机括呢?

他试图逃跑,未果。

那便勉力求生。

前两日送饭的人本还掷下饭菜,自己就着洞中水滴细泉勉强咽下。可昨晚送饭的不知缘何被人由上抛下,许是毒气愈甚,竟瞬间一命呜呼。他本以为这异变是换得生路的转机,谁知按动机括之后,接自己出去的人不但没来,送饭的人也从此再未出现。

他仿佛和这具毒尸一起被故意遗忘在了这里。

他不知道那个神蛊温皇是不是死有余辜,但他却不知自己何罪?他不知心头酝酿出的这浓烈的怨毒要发泄何处?

怪送饭的,可人都死了;怪剑盟主事者,他又怎知是哪一位拿的主意;怪命运,呵,人又能将命运怎么样;难道要怪自己么?怎么可能!我哪里有罪?

他只能将这恨最直接地抛给那素不相识的神蛊温皇,怪他身上的剧毒害自己如斯。但他偏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进了石门碰那万毒之源,速死的可是自己。

可现在的自己,又与死有何差别?

正当他迟疑着选择速死还是苟活之时,头顶的砖忽发响动,乳白的微光打在不远的石阶潮苔上,恍惚间竟有些刺眼。

随后,一道红影从这光与尘埃中走下。

他有些瑟瑟地看着他,而那红衣也平静无澜地看进他的眼中。



赤羽其实也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的。

当他下来时发现一箭之地内蜷着一物的时候,只觉背上一激灵。

他已经不知道那还是否算得上是个人——溃烂的眼边包裹着浑浊的眼球,褶皱的皮肤如同被浸泡过夜的剩茶根,此刻正死死地缩在墙角不敢挪动一分一毫,像是在畏惧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莫名地,赤羽觉得这目光叫人很不好受。

他尽量忽略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兀自沿着墙壁几番推敲,由甬道步向石门。

末了却没有按下一旁隐藏的机括,只见他手中银光一闪,小剑直将石门破开数道裂痕,随即他果决抬腿一踹,愣是直接劈门开道。

闻身后忽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赤羽本不想理,抖了抖衣上灰,向前望去。

只见正对面的粗木桩牢牢地钉在地上,固定其上的铁链垂坠而下,捆住草垛边上的一个人。

与甬道里瑟瑟而坐的人不同,他已经躺下没了一点动静。露出的皮肉虽未溃烂,却也布满血污。他似是被人掷下,蓝色长帽浸着血被摔出尺远,黑发胡乱披散,露出的手指陷在茅草中——竟枯槁得令人一时难以将两者判然分辨。

这人是……

红衣人面上沉着的两口古井终于一动,靴尖一耸亟欲往草垛边走去,却在抬腿的一刹忽觉双腿铅垂般重,因了方才破石门的那一下,导致伤口尽数裂开,热流有的顺着腰腹向下沁,有的顺着手腕往出淌,淋在了剑柄的白马鬃上。

赤羽深吸一口气,随即手起剑落,断了墙上的机括。

谁知就在这瞬间,身后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从耳边呼啸而过,赤羽还未及反应,只见原本瑟缩在身后的人如同回光返照的箭,笔直地射向地面上躺着的那个人。

——神蛊温皇!



赤羽也许不知自己方才断了身后那人唯一的生路。

而那人既已知自己绝无生机,便干脆不再顾忌,积压的心头怨绝不亚于屋中毒,顷刻爆发。

他冲过去抓起地上“毒尸”的枯手便将其整个人扯起,又用力一抛。

蓝衣人来回翻滚几遭又趴在地上。

“我要死了!你怎么能被人救出去!你也要死!你也要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疯子看着自己方触碰过毒源的手已是焦黑一片,反而嘶哑地狞笑起来,他已无所忌惮,索性抓起地上人的手腕狠狠向后弯折,抬了腿一脚踏在蓝衣人的脊梁骨上。

——踏在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毒神蛊温皇的脊梁骨上!

只有轻轻的一声脆响,却轰鸣一般崩断了赤羽耳畔一根看不见的弦。

赤羽本来已经冲出、抬腿、飞踢、横扫。

那疯子没有反击之力,直接被掀翻在地上。

赤羽一番剧烈的心绪与动作后也不住地喘了起来,他的气力已见了底,但折扇骨里藏的香并未燃完,迷晕眼前此人还绰绰有余——可他却在出袖之前堪堪又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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