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大人,您果然醒了!”
山洞前还另站着两个西剑流的下属,二人方才本是心存芥蒂,紧紧盯着抱膝浅眠的神蛊温皇,此刻见赤羽起身出来,面上俱有喜色。
赤羽略一点头,遂又低头望去,只见那方醒之人的睫毛略微耸动,积于其上的雪扑簌落下。
本来狭长的眼睛青白分明,今日似乎多了几道血丝。
赤羽心中一动。
想来温皇对于西剑流虽身份敏感,但此番经过医治、托付命令,属下虽觉尴尬,有邪马台笑与天海光流掌控局面,当也不至于为难于他——怎便睡在这里了?
“你们两个退下吧。”赤羽吩咐道,“这里有我便可。”
“赤羽大人醒的好早。”温皇打了个哈欠,目送那两个监工受命而走,又看看眼前这个自己耗了两日两夜功夫向阎王赎回来的人,“穿戴整齐,这是——准备出发么?”
赤羽颔首。
“再怎么也该换药包扎一下伤口。”
赤羽便也由得温皇起身又将自己带回洞内,解衣换药。
两人虽则都是男人,赤羽先前也不是没有过受伤上药的经历,甚至衣川紫也曾诊治过自己的伤——可不知怎的,看着神蛊温皇穿个严严实实、好整以暇的模样,对比之下,莫名竟觉得吃了亏。
山洞空幽寂静,相对无言,这想法叫赤羽自己反倒更加尴尬难言,突然开口缓解:
“你……方才在做梦?”
温皇方帮他洗去陈药,此刻正仔细捣鼓着药罐,听他问起,倒也分出半分神来回了句:
“不算做梦,念旧而已。”
赤羽心中一奇,讽他:“念旧还是记仇?”
自己讽完,见那人停下手中动作,又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再向上看,瞥见了那人雪未融尽,尚带冰碴的白眉,赤羽实在忍不住想笑一下。
只可惜下一刻,那人将药往手心一倒,当即迅雷不及掩耳,已经尽数抹在伤口之上。
咬牙。
脚尖陡然扣紧床榻。
神色未改。
——却也笑不出来了。
温皇摇了摇头:“如果赤羽大人先前挤兑我是话术,那现在还真只是单纯就在挤兑我而已了。”
“这样不好么?”赤羽道,“人总要多想着此刻的事情。一直念着往日的过失,或者筹谋接下来的事情,会很操劳,很难过——这,不是你说的么?”顿了顿,“我此刻,就想挤兑你而已。”
“好。”温皇苦笑道,“只是我没想到赤羽大人能将不才的话记得这么清晰罢了。”[73][74]
赤羽捏了捏扇柄,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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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神弈子注:吾虽不知赤羽挑衅几次,却知迄今所载北竞王已咳八次,见必心烦。
[74]百代风骚注:哈,为上注解惑,此为赤羽第七次无意义挑衅。
上罢了药,温皇扯着布条回问道:
“赤羽大人可有什么梦吗?”似乎明白对方绝不会正面回答,温皇便倦倦地自己接了下去,“我死,任飘渺死,巫教灭,染指苗疆,再至中原,然后便是——西剑流的壮大,美好的未来?”
赤羽无从分辨温皇的口吻里是否有嘲弄,倒也并未否认,反倒是认真回道:
“欲破奸宄,唯一的方法便是行王道。”
温皇双手揽过赤羽的腰侧,将布条缠上、拉伸、系紧,人已几近贴面:
“既是王道,也是霸道。你若生在战朝,定引韩非为至交。”温皇忖道,“以武止武,以刑止刑,全天下屈从与西剑流的铁腕之下——便是赤羽大人的梦么……”
“你对此有所不满?”赤羽只觉本欲说的事情总会被这个人越带越偏,不过现在却也无妨。只是他难以忘记温皇毒杀还珠楼属下、五步欲除岁寒三友时的神情——分明是淡漠绝情的,赤羽忍不住反问,“苗疆如何,天下人如何,你会在乎吗?”
温皇将方才那一圈布条系紧,打了个结,旋即一声叹息:
“我也是天下人的一份子啊。只是,”温皇突然睁开眼睛,笔直地看过来,“你真的确定,西剑流的统治便是最好的么?你所行的王道,是天下间的王道,还是西剑流的王道,或者说——根本是赤羽大人的霸道呢?”[75][76]
那人的眼神难得认真,加之贴得这样近,赤羽竟觉如刀般锋利摄人。
“这、似乎不是你该烦恼的事情。而心意已决,成王败寇,输赢生死,便该早有所准备!”赤羽紧紧扣住了手中的扇柄,坚定似未动摇。
——若这世上所有人皆自以为无能为力、自甘于无所为作为,那又该由谁号令弱者?
那,强者又是为何而成为强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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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神弈子注:以王道破奸宄,此虽难言仅为一己私怨而为之,其成王败寇自有觉悟,亦看似并无疏漏、无可指摘。然万物究其本源,自应探其发端。西剑流之行王道果发端于止天下之武?温皇所言“以武止武”,实为偏袒夸大之言语。
由距此十年后的东瀛之乱可知,西剑流研习禁术以图武力至强,此为贪矣;借光大之名于东瀛灭东剑道,此为暴矣;一味扩充组织使其盛大,却不思腐朽亦随之而来,此为陋矣。吾不以为西剑流有王道宏愿,不过如温皇所言,庶几强者不耐寂寞,行霸道而已。
[76]如来七彩注:吾同神弈子也。惜乎剔透锐利如赤羽者,亦难勘破自身界限,许是智慧与思想关系本来微薄。然世人万千,总是相异,生之境遇不同,所求亦不相同。盖赤羽性情本激进自强,加之前文所言,其由祭司一手抚养,强者为尊之思想便由此根深蒂固,常人以自强要求自己当然无可指摘,然波及他人,以暴制暴再行王道,恐酿灾劫。
温皇虽难苟同,却亦未反驳,再观其人所思虽自由逍遥,却更难琢磨,恐其心更险。此次二人皆背离其惯常之环境,吾本愿二人所思得到外界冲击,相互渐染,不致终铸大错,又思及未来如烟,终究事与愿违,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惘然矣。
温皇又扯起一圈布条,叹道:
“看来赤羽大人虽然聪慧,却是个极为单纯的人啊……”
赤羽被那单纯二字刺得有些赧然,却也不知如何反驳,便打了岔,引回方才的话题:
“似乎是我一开始先问你,是否在做梦?”顿了顿,“那么,你所要的,又是什么?”
——我何求?
温皇笑了笑,手中停下了动作,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好像赤羽问的这个问题既可笑,又陌生:
“倘若有人、很多人,就在你的床前搅扰,那么赤羽大人睡得着吗?”
赤羽蹙眉,不知对方又卖什么官司,却听温皇继续道:
“一个睡不着的人,是没有梦的。”
赤羽怔愣许久。
他怀疑过眼前这个人,也信任过眼前这个人,他觉得自己隐隐能猜出这人捉摸不透的心思,却又不是那般确定。
甚至那日,在自己半梦半醒间,他竟以手指蘸水抚摸自己的……
他在心里怪过他的无常——却似乎一直故意忘却了一件事。
那个任飘渺曾经讲给自己的、那个巫教天才的故事。
“所以,”赤羽笃定道,“总是要先把搅扰睡眠的人除去,才好做梦。你不仅不想苟活,而且也不仅仅是复仇便可了事。”
“而赤羽大人所谓有恩报恩,之于西剑流,也不仅仅只是偿恩而已,不是么?”
话音甫落,赤羽突然想到总司那晚所言。
——“从一开始,我们三个人的梦,就不尽是相同的。”
倘若自己与祭司大人的梦,都紧紧缚于西剑流。
那总司的梦,泪的梦,又是什么呢?
“刺啦——”
撕扯布条的声音在耳边再一次突兀地响起。
“这药带有一定的麻痹性,虽不算疼,但于你的行动、反应,多有妨碍,想要出发,还需坐下休养五个时辰。”
赤羽闻言低下头,看着伤口处竟被牢牢地系上数圈布条,节点处系了一整排的蝴蝶结,洞外空穴一阵阴风,将布条反复吹拂。
真真是留连戏蝶时时舞。
温皇刚要再绑上手中的布条,凑近时却迎上了那双被凉风吹进了阴鸷的眸子。
温皇怔了下。
……他可不想被人捏了脖子作娇莺恰恰啼啊。
“最后一圈。”不过他很识相,连忙如是补充,“以及——”
话音未落,却见那人原本炽意大盛的目光逐渐涣散,转化为极浓的困意。
温皇摇了摇头,接着道:
“再睡一会。”[77][7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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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郁剑须臾注:神蛊温皇见赤羽信之介已陷入昏迷状态,遂将那人紧缚在胯骨边的衣带也趁机除了去,杳渺山谷,唯余你我,暖炉熏香,爱浓情切!神蛊温皇再也遑顾其他,捧住那意中人的脸,瞬间仇怨消弭,什么巫教、什么风云碑、什么天下第一,通通飞离脑海,只剩下一腔炽热。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面前的这个人,才是至极的趣味啊!正在温皇越靠越近的时候,那向来热情如火的男人蓦地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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