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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蝉背过身,悲恨交加。她走到木桶边,忍着泪意问女公子:“你已经不老不死,还需要我做什么?”她抽了抽鼻子:“还是我与越夫人有关联,让你不能放过我?”
女公子“嗯”了声,却无意多说其他。
青蝉颤抖地解开腰间束带,湿衣黏在身上不太好脱,她磨蹭了好半晌,脱下来了,又不肯放手,抱在怀里掩住胸。
房间内烛光和暖,青蝉瑟瑟战栗着:“……你要怎么处置我?”
没有等来女公子的回复,却有一线冰凉的气息洒到青蝉赤|裸的后背上。青蝉一惊,才要转身,女公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动。”
她是什么时候靠这么近的!?
女公子的指尖落在青蝉的背上,沿着皮肤纹理慢慢下划。青蝉淋了场大雨,身上的龟裂已经痊愈,如今的肌肤白|皙细腻,泛出瓷器般莹润的光泽——真是一点伤痕都找不到了。
青蝉被摸得提心吊胆,好在女公子很快就收了手,也没多说什么,开门就走了。青蝉原地踌躇了片刻就默默爬进木桶,又怕女公子随时会破门而入,她洗得潦草敷衍。洗完出来,见床上有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裳,她也没客气,拿起来就穿上了。
青蝉坐着擦拭头发,想女公子曾经把自己浸在海里,又踹进溪流,回了越府干脆就把自己关进了水箱,她做的这一切,如今看来,说是单纯的折磨显然不太合适——但是让海鸟把自己啄的面目全非,就完全是在残害了!
空气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青蝉使劲嗅着,脑子里昏昏沉沉开始犯困。那是一种……大海的气味?青蝉躺在床上,感觉身下的床铺正在摇啊摇,她好像回到了海里,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水温柔地包围着她,她在水下灵活穿梭,很安心,很快乐。
不知道熟睡了多久,忽然有粘稠温热的液体滴到她脸上。青蝉半梦半醒间抬手擦了,可过不了多久,又有液体滴上来。
青蝉察觉不对,意识陡然清醒,立刻睁开双眼半撑着坐了起来。
一个人影立在她床边,浑身上下都被黑色斗篷所遮盖。青蝉惊疑不定地抬手擦脸,擦完一看,满手鲜血!
“我吵醒你了……”对方见她醒来,往后退,但是动作怪异,半弯着腰一步一步走得颇为费力,行动间还传来竭力压抑的呻|吟声。
青蝉寻思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戚恒?戚恒!他没死?可是他的声音怎么会比阿翁的还要刺耳,不关风似的,嘶哑的厉害,而且他一直都在抖?
青蝉赶紧下地,然而一脚踏出就停住了,地上一排暗红的脚印,她再看戚恒,他身上的黑色斗篷早被鲜血染透了。
他肯定伤的很重,青蝉顿了顿,说道:“……你逃出来了,你阿翁呢?”
对于青蝉能认出自己,戚恒并不意外,听她提起阿翁,他便呜咽起来,嗓子坏了,那声音委实有些渗人:“阿翁……阿翁他死了,他把我护在身下,被鸟活撕了……”
那时青蝉在屋外听得清清楚楚,其实戚恒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吧?她往戚恒走了一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想想,又大着胆子道:“你来杀我吗?还是想要不老药?”
“我一路跟着你们,她出去了我才敢来看看你……青蝉,就是之前我也并不曾真要杀你。”他怕她不信,继续道:“不老药并不是不死药,如今就算给我吃十颗百颗也没有用了……”
青蝉:“……难道你想给你阿翁报仇?”
在青蝉的注视下,戚恒垂头,让帽檐落的更低,同时侧身避过:“报仇?谈何容易……况且我也活不久了,这个仇……这辈子都报不了。”
他不是为了杀她,也不是为了不老药,更不是为了报仇,难道真是想在临死前看她一眼吗?青蝉弄不懂戚恒的想法。
“死了才好……不死,我还是会想方设法接近你,只要一有机会,我总有一天忍不住要伤害你,长生不老药,没几个人能抵抗它的诱惑的……”戚恒说着剧烈地咳起来,一大口血喷薄而出,他去掩唇,斗篷下伸出的那只手竟然血肉模糊,关节处透出森然白骨。
戚恒身上的伤口一定很多,那么多鸟,每只只啄一嘴就已经能形成很可观的伤情了,青蝉先前没念到这层,如今一想,浑身发寒:“你把斗篷解开!”
戚恒闻言一僵,忙缩回手,又往后退:“我如今的模样很可怕……会吓到你!”
青蝉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么执意,仗着戚恒行动不利索,不顾他挣扎,强行把斗篷给揭了开去。斗篷上黏腻湿滑,触感十分恶心。等看清戚恒斗篷下的真容时,青蝉不由得惊呼出声。
他的半边脸被啄食得面目全非,说不出颜色的液体满满糊了一脸。脖子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看不出是怎么造成的,但应该就是这个伤到了他的嗓子。
而他的身上更没有一处完好,皮开肉绽到处都是伤,整个人被鲜血染透了;腹部破了洞,一条布带绕腰缠了好几层,里面的内脏才勉强没有掉出来,青蝉甚至还在他的胸口处看到了一支断箭。
他该承受了多么剧烈的疼痛!!这样的伤口但凡只有一个,就已经让常人难以忍受了!无怪乎他一直都在抖,这样的痛,怕是要把人活生生折磨死!
“实在是痛……青蝉,我很痛”,戚恒背过身不看她,可他的背部与前身一样,皮都被剥了,入目便是血淋淋的肉:“我受不了,想死了一了百了,可是阿翁扑过来坳断了我的箭,还护着我……”
阿翁用自己的肉喂了鸟,他才得以将这□□气保存在现在……可惜也活不长了。
☆、【第十九章 荒野之夜】
这样的触目惊心,青蝉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第二眼。
“我把你骗到这里,就是为了不老药……从在海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开始打这个主意……本来想瞒你一辈子的,就我们,还有阿翁,三个人生活在一起……这样你永远都不用知道真相,而我也……”戚恒不用再说下去,迟钝如青蝉也已经懂了。戚恒说过,这世间多种活法,总要趁着年轻多走走,多转转……等走不动了,就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再找个伴儿,栽点菜,养几只猫猫狗狗……这个伴儿,指的就是自己吧?
戚恒:“如果可以这样,就太好了……青蝉,你能原谅我吗?不……原不原谅都无所谓了……”
青蝉内心触动,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能给你们不老药的药引子……那我究竟是什么?”
戚恒凄然道:“阿翁说你们这样的,叫做‘半鱼’。”
为了半鱼,阿翁耽误了一生,而他自己也……
青蝉咀嚼着“半鱼”二字,不甚明其意。又注意到戚恒说的是“你们”,便道:“我们?还有谁也是这样?”
“夫人,毓含珍。”戚恒捂着腹部弯下腰,这一弯,他便支撑不住往前栽倒,青蝉吓一跳,正想上前扶起他,他却伸手拒绝:“别管我……见过你了,我也该走了。”
戚恒吃力地爬起来,蹒跚往外去:“……青蝉,再见了。”
青蝉看着他的背景,仿佛看到多日之前,那个站在船头的翩翩少年;又想起她靠着树干睡着那天,落日西斜,他高举着□□立在水中央……
客栈楼下传来哄然惊叫:“怎么回事?……死人了?死人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快报官啊!这里死人啦!”
“哎呀忒的晦气!天爷!!这可让我的生意怎么做唷!!”
“……”
青蝉盯着地面的狼籍血印,一步都迈不出。
她与戚恒,是再不能见了。
女公子当天就带着青蝉回越府。与和戚恒一起时的狼狈逃窜不同,回去的路上脚程不快,青蝉与女公子各占一辆马车,还专门雇了马夫替她们赶路。期间青蝉每顿好吃好喝不说,夜晚入住的客栈也总是一等一的讲究。
女公子吃穿用度都优越,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委屈自己,连带着青蝉也沾光。她心里发酸,在她与戚恒风餐露宿的时候,女公子指不定怎么安逸闲适,他们这么努力,在女公子眼中却和蝼蚁般不值一提。现在戚恒也死了,这些天行经的许多地方都是他们曾经到过的,青蝉闷在马车里看都不敢看,怕看了就要忍不住落泪。
如果没有见到戚恒最后一面,她或许也不会如此伤感,可就是因为知道戚恒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是多少痛苦,她对他本就不甚强烈的恨意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下深深的同情与难过了。
青蝉还记得戚恒死后,客栈楼下乱成一团,她愣在房间里没有出去,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就见大开的房门外,女公子正倚着廊间横栏站立着。
女公子见她留意到自己了,便开口道:“看来他临死前说的话很让你受用,你在为他哭?”
戚恒说女公子出去了他才进来的,可从她说的话来分析,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出去过,或者压根没有走远,甚至是故意放戚恒进来的——她太擅长这种把戏了,让人怀抱希望,再无情地击碎,好像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