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东瀛人?”沐辰风自他平缓稍扬的语调里似乎能见那国士无双的场面,开口只问了关键处。
“正是。”江言见他不问结果,当即点头,“那人得棋谱是假,羞辱我大唐棋士是真。那时我观棋心急,不小心将递过的茶水弄洒,师父便顺势拂了棋子落地,再慢条斯理的复盘,只可惜落子有定时,对方给逼着不得不向另一局落子,这便破了那阴招。”
沐辰风心下喟叹不已,恍然道:“他们原是因棋谱为难你们。”
“他们许是认为,这么厉害的棋士所求取的定是稀罕物。谁知不过一本普通残本拓片,师父得了便扔在书堆里找不见。”江言化掌为拳,移到唇边轻咳一声,笑得无奈,“为此与他们结了不大不小的仇,往后几年我们再入长安遇上了,都免不了一番明礼让、暗动手。”
沐辰风见他边说笑容渐褪,便知再往后是无尽的战乱,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便在他身旁默立,与他纠缠的手指越收越紧。
江言的师弟死于睢阳,师徒决裂,大唐便少了两个无双国士、多了个极道魔尊;沐辰风的授业恩师殒命战火,他便为一个得彰昭昭天理、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入了浩气盟。两人异道殊途、背行渐远,终因浩气与恶人的行事而反目,像眼下这般不用顾忌是非黑白、携手于世,已付出了太多代价。
“这灯市那么破费,要是用来干点别的,也比烧一晚好。”有人从静默的两人身后路过,边抱怨边摇头。
“这灯市,许还是要破费的。”江言立在边上出声,扭头看着沐辰风道,“即便战祸连年,看今日灯市、辉煌依然,照的便是万里山河、让人希望不灭。”
沐辰风因他豁达一语缓了神色,点头道:“即便身在不同阵营,这由大唐国祚维系的血液并不会改。”
江言眯眼看他,从他傲然绝立的身姿里看出那褪不去的气节,再见灯火璀璨、流水不绝,便感泱泱华夏自有万千儿女担负,即便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也斩不断这脊梁所在。
“辰风,我师父从前说我对天地不存敬畏之心、迟早酿成祸患,如今,我是在棋局里走了一遭、再也出不去了。”江言望着他喃喃低语,忽然话锋一转,点着他的唇瓣挑眉问道,“桂花糕、银丝卷、莲花酥,要吃哪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路人npc的对话取材自游戏场景,很喜欢元宵灯市,总喜欢在里面挂机
全文最隐晦的主题在这章点出来啦,就是希望
夫夫联手打怪真帅=w=灯市还没结束,继续哈~
第65章 繁花夜未央(八)
江言的微笑映在远照而来的灯火里显得有些模糊,点了下指尖,即刻转身道:“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沐辰风尚未开口,万花已笑着离开、去到那人声鼎沸的天街,他便叹了口气,立在桥头凭栏而望,看着灯辉江景生出些许不真实的感觉来。
商会既下了血本,花灯的款式式样便格外新颖,近看较往年也大的多。沿河两岸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烟花座,舞龙舞狮队穿插而去,搭好的舞台上有节庆舞者连袖蹁跹,锣鼓声声似要敲出一个太平年。
“沐道长。”有女声婉转盈耳、在他背后响起。
沐辰风身形一顿,缓缓转身,只见有生得丰满有韵的苗族女子银饰叮铃地撑了绣伞站在那儿,大半脸孔都藏在伞下的阴影里。
他匆匆一观,自她敞开的绒披帛里见着蔚蓝的衣纹,倏地警觉道:“原来,你便是这‘第六人’。”
江言是对立阵营,带他穿过了大半个灯市,一路行来偶用花间布散于外的招式,怕是早将来人几何摸了个透。沐辰风扭头不见江言,便朝着毒姐退了一步,剑匣靠至桥栏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苗女叹息一声抬起伞面,露出令沐辰风觉得有些眼熟的风情容貌:“沐道长莫要惊慌,我是奉曹将军命令、百里加急赶来入城寻道长说几句话,并无别的意图、更不会动手。”
“曹煜?”沐辰风目光微沉,顺着她投下的人影一直看到络绎不绝的行人里去,“告诉曹统领,沐辰风任意妄为、为魔尊的驱壳叛盟不归,愧对他的信任。待我出城门,浩气盟但凡有人要找我寻仇,我必不避战。”
毒姐盯着他不染纤尘的容颜看,听他一番决然之语,沉默半晌才鼓足勇气道:“沐道长,统领让我转达,经查明令师弟乃瞿塘新招募的两名浩气侠士所害,他们急于建功而仅凭怀疑为难令师弟,又于口角后一时失手杀人,后畏惧责罚而抛下尸首仓皇出逃,近日已为叶城主差人抓捕归案、斩而示众。”
毒姐缓缓将事实说出,沐辰风却意料之外地平静。他静默着听罢,将负于腰后的单手握紧又松开,终于在又起的锣鼓声里颔首:“我知道了。”
“沐道长……”毒姐又叫了他一声,“你要退盟离去,个中缘由已由那名我五仙教的弟子来信说明了。”
“请转告曹统领,瞿塘峡我不会再回去了。”沐辰风道。
“是。”毒姐阖眸微笑,仿佛早知道他的回答,“曹统领亦让我带话,同样身为师兄,他与你皆不愿看到师弟妹的那般结局,纵然凶手皆连伏法,芥蒂尚存,往日的局面也回不去了。还请沐道长节哀,他与叶城主会就这些事与武王城交涉。”
沐辰风张了张口,终是无话,扭头看那一江灯火,立了会儿又道:“有东瀛刺客在长安出现,看行事应是躲在地宫,务必让就近西京的浩气点知晓。”
毒姐闻言一怔,忙颔首:“好。沐道长,我既带完话,便无别的事打扰。我等在长安驿馆逗留几日、稍作休整便要赶着回程了。”毒姐说着,复低下伞沿,压低了声音道,“谢谢沐道长在无量救我性命。”
沐辰风顿了顿,不及回头却有人从他肩头递过几包香味十足的糕点到他手里。接便有熟悉的大掌带着寒意抚上他的两颊、控住他不让他动,而毒姐那叮铃的银饰声渐没入喧闹中再也听不见。
纵使闻不到他身上的香丸气味,也知道这般动作轻柔的是江言。他关注着,可能根本就没离开多久,沐辰风捧着油纸包这般想,方才惆怅的心神便陡然平复下来。
“不要回头。”江言抚着他的面颊,在离他极近的冠帽处同他说话,“辰风,不要回头去看来路,你所能做的,便是看着前方去行去走、保护好自己。你身后有我,纵使没有,也有这广阔天地。”
沐辰风仰望那漫天的璀璨不置可否,在礼花轰鸣中摇头道:“江言,我如今并不要什么广阔天地,我……”
“那你要什么?”江言用下巴蹭上他的后脑,双臂一收将他拥在怀里,笑道,“即便你要我的人头、砍下奉去给浩气,也是可以的。”
沐辰风当即蹙眉,手上一颤竟将握着的花灯细竿折断,同时斥责出声:“胡说八道。”
“辰风莫要生气,是我失言,那重来?”江言按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垂眸抵上他的额头,轻声道:
“道长既与我有缘,不如趁此良辰美景,结个缘罢?”
一句话被他沉凉的嗓音用极温柔的语调问出,像隔了长久的时光那般重现。沐辰风蓦地僵住,仿佛再也听不到灯市的喧闹,天地间只余一人在前,那人墨袍长发、眉目如画,言辞诚恳、笑颜雅雅,还眨了眨眼期待他的回答。
他微微点头,在他刹那如水的目光里启唇:“好。”
五光十色的花火轰鸣着当空绽开、如缕绚烂坠成弧光。江言于他澄澈的眼眸里只寻得自己的影子,平生第一次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自觉地抚上他的面颊,连带手指都跟着微颤。
沐辰风复了一遍,热雾溢出模糊了视线。
江言搂过他的肩头,臂弯一收将人紧紧拥住。
不远处的桥下游船里爆发出呼声,接着有百盏千盏的孔明燃灯自水面的莲花桩上被放飞升空,星星点点、荧光闪烁,汇聚成耀眼的光带苒苒而起,与穿插而过的如雨银星、万树彩焰一道将桥畔照成了星河坠落之盛景。
两人似藏在灯辉后化成两道交叠的剪影,一个长发迩雅、一个高冠出尘,灯火掩映、素月流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夙愿乘灯而往寄情天边。
观灯的人愈多,桥头也更热闹了些,时不时有人往这里看。沐辰风到底脸皮不如江言,听了会儿人声便退开了,掌心后知后觉地松去,低头便见那些温热的糕点被两人亲密的接触碾成了油纸饼,那兔子灯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烧了半天蜡烛早灭。
江言顺着他的目光看,继而笑着拉过他的手,道:“再买。”
沐辰风掌心一收,直接将油纸饼藏到了身后:“道者尚俭。”
“‘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沐道长经文背得不错。”江言显然不想罢休,伸出指头抹了抹他尚有余温的湿润唇角,趁他迟疑的当儿早将人牵下的石阶,再熟门熟路地带去糕点摊。
夜色荼蘼,灯市尤热,观灯的人去了又来,人潮汹涌中不妨有人被挤着双脚离地、带过了半条街而无人发现。在这里,有笑着的、慌张的,人来人往,一张张脸孔、一个个江湖身份都掩没其中,从而对面不识,藏尽了百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