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穆帅会承人情,懂得进退,”宦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又道,“可惜啊,人太圆滑也不好,猜度人心之人,是大忌讳,穆帅莫学那冉泽清,妄图揣测圣意,落得官途尽毁,性命堪忧。”
忽听得这一句,穆知然未沉住心绪,他猛然抬起头来,眼中寒芒顿显,慑得那宦官不由得后退一步。那眼神在穆知然眼中转瞬即逝,穆知然重新垂下头来,拱手将帅印奉给宦官:“多谢公公提点。”穆知然话中再无半点温度,原来冉泽清真的出事了!
宦官仍有些忌惮穆知然,他对身边的神策军使了眼色,那神策军上前将帅印拿过递给宦官,直到捧着帅印,宦官才松了一口气来。
似也觉得再与这群人做口舌之争无趣,宦官悻悻拂袖:“明日就请穆帅与燕侯回京!”言罢气腾腾转身就走。
待那宦官走远,穆知然将圣旨丢在地上,颓然苦笑,他还未救下燕麟晗,却连冉泽清也要丢了性命吗?
天子心思,他何曾揣测得来?若真能什么都算计得到,冉泽清又怎会锒铛入狱,燕麟晗又怎会为天子所忌?自己也何必……落得里外不是人?
暑气将息,秋风渐来,范阳城外官道上,几骑快马绝尘而去。他们身后,军营里玄色大纛落下,换成了暗紫神策军旗。
☆、立秋
初春离都,荠麦青青,初秋归来,禾熟离离。
时值立秋,烈空炙阳仍不肯收了气势,一路行来,汗流浃背。穆知然与燕麟晗甫一入城,便有一队神策军前来相迎。苍云军素与神策军不睦,燕麟晗登时拉长脸来,穆知然见燕麟晗神色,也不做劝。自那一日天子忽然传来圣旨,诸人心里皆憋着一口闷气,燕麟晗一路闷头不言,穆知然皆看在眼中。他亦知晓,如今的燕麟晗已学会隐忍,定不会在长安城门口与神策军言语冲突。
果如穆知然所料,直至神策军至跟前,燕麟晗只是拿眼瞪着那一队神策军便罢了。那神策军统领似是惧惮燕麟晗目光,畏葸不前,若非穆知然下马拱手,神策军统领仍愣在原地。
“有劳将军前来相迎,穆知然叩谢天恩。”穆知然先向那神策军统领做了长揖,而后朝着大明宫方向双膝跪地,遥向皇都内天子谢恩。
燕麟晗等人亦虽穆知然将一套礼数做得滴水不漏。穆知然曾在路上与燕麟晗说道,一入长安城内,切不可意气用事,处处需小心谨慎,莫教人捏住把柄。燕麟晗亦收了气势,听进穆知然之言。
神策军统领按朝臣礼节回了礼,而后其身后神策军分为两股十人小队,分别送燕麟晗与穆知然回府。历来天子迎接功臣从不会只派二十人御前神策军来迎,更遑论亲送大臣回府。穆知然与燕麟晗分别时,特意望向燕麟晗,见燕麟晗向其点头,穆知然倏然收回目光,随那一小队神策军往自己府邸走去。
燕珏站在定国侯府门口,焦急地望朱雀大街,待及街头刚露出些人影,燕珏顾不得大院周遭还有一队神策军护卫,迈开腿就要去迎自家侯爷。
“侯爷!”燕珏还未走出神策军范围,就被一柄□□给拦下,手握□□的神策军剜了一眼燕珏,威慑燕珏莫再往前一步。
燕珏愤恨以目回瞪,若非顾忌着定国侯府,出身苍云军的燕珏哪会忌惮这些耀武扬威的腌臜。
燕麟晗驾马领头,老远就见自家府邸周围被一队神策军团团围住,剑眉紧蹙,脸色阴沉。自那日接到圣旨后,穆知然就与他简要分析过朝中局势,穆知然道目下情势不论如何皆对燕麟晗不利,只怕回到长安自家府邸,亦是被人监视锁足。燕麟晗不得不佩服穆知然心思敏捷,一切所料无疑。然燕麟晗向穆知然请教该如何应对时,算无遗策的穆知然却是愁眉紧锁,最终叹道:“静观其变。”
快及宅邸门口,燕麟晗翻身下马,围聚在定国侯宅邸旁的神策军分出一条供一人通行的小路来,燕麟晗瞥了一眼持枪而立的神策军,冷哼一声,拂袖带着燕珏大步入府。二人刚进大门,守在门边的家仆得了燕珏的眼色,随即重重合上大门,将一干神策军关在门外。
待燕麟晗走入大厅,燕珏悬着的心终是落了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燕麟晗行了个大礼。
“侯爷您可算平安回来了。”燕珏悲喜交加地道。
燕麟晗一入长安城就觉城内换了模样,路上百姓神色惶然,不似从前那般从容。身处皇都的百姓大半皆与朝臣贵胄沾亲带故,朝中若局势变换,这些百姓自然也会知晓一二。燕麟晗见燕珏模样,哪能不知定国侯府也好不到哪去,他亲手将燕珏扶了起来,毫不在意地说道:“外面的神策军几时来的?”
“已一个多月了。”燕珏回道。
燕麟晗了然一笑,又被穆知然算到,一个多月前正是赵从龙私自领兵迎击叛军被困之时。
相比燕麟晗,穆知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穆知然的家仆皆是长安城中的普通百姓,无燕珏那般镇定,一月前见神策军将府邸团团围住,谁也不敢随意迈出大门一步。直至今日穆知然回来,诸人慌张神色仍未收敛。
穆知然担心冉泽清,刚一进屋便询问冉泽清情形如何,家里老仆是跟了穆知然最久的人,也与冉泽清熟络,然老仆讷讷摇头,只道自己已被禁足在此一个多月,外头情形如何只知晓大概。
穆知然神色一紧,他已明白此番风波恐怕没那么简单。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但愿燕麟晗能忍住脾性,等天子动作。
约莫过了几日,天子似乎想起燕麟晗与穆知然已回都,这才派人来传旨让二人前去早朝。
穆知然整肃衣冠,执笏列于文臣之列,他虽统领苍云军四月,却是以文臣入朝,故而穆知然如今官职仍是四品左谏议大夫。文武两列臣官队伍立于平台之下,敛手垂目,只等天子训示。
天子端坐于龙座之上,目光自文武两列臣子身上一一扫过,半晌后,天子目光定在文臣一人身上,天子眼底掠过一抹寒光,旋即又恢复往日神色。
“穆大夫回来了。”天子淡淡一问。
听得天子点名,穆知然自文官列走出,执笏跪地,向天子拜了一拜:“微臣参见圣人。”
天子抿嘴而笑,并未急着让穆知然起身,而是又将目光转向立在武臣列中,眼光飘在穆知然身上的燕麟晗道:“燕侯也回来了。”
天子声音懒淡,在他人听来天子不过是寻常问询,然在燕麟晗与穆知然听来,天子这般随意问话,不过是故意将心思掩盖住罢了。燕麟晗驱前一步,与穆知然一般跪在天子脚下:“臣参见陛下。”
天子见一文一武两位大臣恭敬跪着,这才挥挥手道:“皆起来罢。”
燕麟晗与穆知然两人一同再谢天子,而后站起身来。
“这次出征你二人辛苦,穆知然水淹范阳当是好计,朕本是打算待你等凯旋而归大嘉封赏,可一个多月前,朕收到一份密报,朕不得不先放下这等心思了。”起先天子话语还带温和,往后却是愈加冰冷,文武百官发现近来天子愈加冷酷,稍不称意便会削职去官,就说那侍御史冉泽清,只因为穆知然说了几句好话,便被投入大理寺中,性命堪忧。如今百官听得天子口气,谁还敢替穆知然说上一句话来。
燕麟晗骤然睁大双眼,一个月前的事就是赵从龙遭遇伏击之事,区区一桩小事,天子竟要问罪,想起穆知然当初劝告,燕麟晗预感此番朝会,自己怕会大祸临头。
穆知然亦知晓天子所提何事,他再次跪向天子,朗声道:“赵从龙将军遭伏是臣所料不周。”
天子眯起双眼,嘴角边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来:“赵从龙听谁的话,朕还是知道的。”
这句话刚落下,穆知然心中一颤,他忙侧头看向燕麟晗,以目示意燕麟晗快些跪下请罪。虽是不情不愿,在天子面前,燕麟晗还不敢造次,又见穆知然焦急望向自己,燕麟晗屈膝跪地向天子请罪:“臣未及时拦阻赵从龙将军,是臣之过,与穆大夫无关。”
天子身子往后仰了仰,收起脸上冷笑,这才是他要的答案。然他并不觉得满足,天子点了点穆知然:“从前穆大夫时常于朝堂之上指摘燕侯,如今怎变了人,要替燕侯顶罪了?”
穆知然知晓天子这是要离间他与燕麟晗,若是换做从前,穆知然倒还会顺着天子意。如今,天子下定决心,一定要拿燕麟晗下手,纵然违逆天子,穆知然也得尽力护住燕麟晗。穆知然执笏再拜,侃侃言道:“臣非是为燕侯顶罪。臣手捧帅印,是一军主帅,燕侯为副帅,不论是燕侯犯错,亦或是赵从龙犯错,皆因臣督军不严,此乃臣之失职。”
天子眉梢微微蹙起,一时大殿内阒静无声,半晌后,天子挑起嘴角,意味深长地道:“穆大夫,你的心也太广了些。”
在场朝臣不知天子为何会说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上去天子是在训斥穆知然,可语调中并无半点不悦。诸臣面面相觑,如今天子心思愈发难捉摸,他们只得静默立在龙座之下,看跪在高台下的穆知然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