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燕麟晗走后,穆知然才惊觉自己似忘了让燕麟晗下次入帐记得通报。可人已走远,再追也来不及了,穆知然只得黯然摇头,决定明日遇见燕麟晗定要与他说清。
引水灌城之法进展顺利,加之近日雨势加大,范阳城外不久就一片汪洋。赵从龙身子亦好了些许,刚能下地便嚷嚷着要去帮着引水灌城,若非穆知然与燕麟晗阻拦,此时怕已是半个身子淹在了水中。
如此又过些许时日,穆知然心中却是惶惶不安。自冉泽清上一次来信,已过了二十日左右,原本两人约定每旬便会寄送书信,二十日前冉泽清信中言其被贬为从六品侍御史,一股不祥笼罩穆知然心头。两旬已过,冉泽清书信未至,穆知然不免担忧。
燕麟晗这几日与穆知然商议之时,见穆知然神色恍然,心道奇怪,有一日又见穆知然神色不似寻常,上前问了几句,穆知然只淡淡道自己无事,便再无他言。燕麟晗气恼,他好心好意关心穆知然,穆知然却是藏着掖着,一片好意付流水,气得燕麟晗坐在赵从龙军帐内拉下脸闷闷静坐。
赵从龙见燕侯抱臂独坐,刚劝两句,见燕麟晗怒而起身,言道穆知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赵从龙连忙给燕麟晗倒茶压火,心里却道这话千万别让纯阳宫的道士给听见。
又等了几日,一只羽毛沾满雨水的信鸽落在了穆知然的营帐外。乍见这只信鸽,穆知然心中一惊,平日里他与冉泽清皆是邸报来往,非到万不得已,才会动用长歌门信鸽送信。这只信鸽浑身雪白,脖间翎羽上却有一抹碧色,赫然就是冉泽清的信鸽。
穆知然取下信笺,只见信笺上匆匆写就了一行小字——范阳若未攻下圣人急召回京,万万小心。回京后,切不可探望于我,珍重。兄,泽清。
穆知然陡然心惊,冉泽清书法造诣颇高,提笔字里行间稳重端严,而这一行小字却是潦草慌乱,可见冉泽清写下这些字时,定是发生了莫大变故。穆知然攥紧信笺,他行军在外已四月,朝中之事只能由冉泽清告知,如今冉泽清出事,却不提及半字,穆知然心思透彻,立时明白冉泽清之变故定是严重,不然他也不会在信笺上让穆知然不要前去探望。
正在此时,燕麟晗又不通报一声就冲了进来,他原是打算询问穆知然是否要继续引水灌城,见案几上立着一雪白信鸽,燕麟晗好奇心起,想去逗一逗那信鸽,手刚伸至信鸽面前,穆知然抢先将信鸽捉住。
“穆帅如此小气,不过是只鸽子罢了。”燕麟晗心中不服气,话刚说完,抬头见穆知然神色不对,问道,“你这恹恹模样是怎的了,发生了何事?”
穆知然为冉泽清担忧,心中堵着一口气,见燕麟晗笑脸以对,他再难抑脾性,吼道:“与燕侯无关,燕侯无须再问!”
忽然见穆知然翻脸,燕麟晗先是一愣,而后心火翻涌,亦是吼道:“与我无关?我就是最讨厌你这人这一点,说话云山雾绕,丁点不干净利落,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之前说要救我,我这个要被你救之人却什么也不知晓,如今我折腰问你,你却是这般脸色,好好好,是我燕麟晗自讨没趣!”说罢,燕麟晗一掌拍在案几上,欲转身就走。
眼前身影忽然倒下,燕麟晗大惊,翻身跨过书案将人接在怀里。此时燕麟晗才注意到,这几日穆知然消瘦许多,眼底泛青,燕麟晗再一探头,温度灼手,穆知然已是失去意识,只是右手仍紧紧攥着不愿松开,燕麟晗怎么也掰不开来。
☆、小暑
燕麟晗在军帐内焦躁地绕来绕去,军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时而勾头往里瞧上一瞧,榻上人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燕麟晗目光下移,见穆知然右手仍然紧握,他不悦地抿了下嘴,心道就算昏厥过去,穆知然还不愿放下戒心。
一炷香时间后,军医站起身来,燕麟晗踏前一步,问道:“穆帅如何?”
军医未留神燕麟晗来至跟前,忽见一张神色紧绷的脸凑上,军医吓得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道:“穆帅、无碍、就是、太过操劳,神思耗尽,需好好休养。”
燕麟晗又瞧了一眼穆知然,对军医拱手:“有劳先生好好照顾穆帅。”
军医已然回过神,他擦了一把额上汗珠,恭敬地对燕麟晗回礼:“就算燕侯不说,下官也会竭尽全力。”
帐外雷声轰隆,暴雨如注,营帐内一人昏睡,一人独自坐在榻边。平日的穆知然不苟言笑,鲜少动怒,外表温文尔雅,可只有燕麟晗知晓,一旦与这人卯上,他亦是个执拗脾气。而现在这昏睡中的人,瘦削虚弱,燕麟晗想起穆知然昏厥前还与自己斗嘴,燕麟晗觉得这人他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一道雪白自眼前划过,燕麟晗心中一紧,挥手捉住那道影子,一只毛色雪白,颈羽碧绿的信鸽落在了他的手里。
“啧!”燕麟晗不禁咋舌,朝中传递消息向来用的是邸报,用信鸽传送消息极易被敌军发现,这只信鸽不属于军中,那便是穆知然豢养的。食指粗细的信筒绑在信鸽腿部,信筒里的信笺已被取出,燕麟晗想起穆知然握紧的右手,再一次伸手去掰,这次却轻松掰了开来。
信笺上沾染了汗水,字迹有些模糊,仍然能辨识出来。“范阳若未攻下,圣人急召回京,万万小心。回京后,切不可探望于我,珍重。兄,泽清。”燕麟晗刚阅毕信上字迹,一道惊雷炸响,似劈在燕麟晗心上。
急召回京,万万小心——这八个字,字字惊心。
燕麟晗用力握紧右手,他神色复杂地望向穆知然,忽然自嘲般地笑出声来,他能感觉到此次出征的危险,可他仍不知晓,穆知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晚些时候,穆知然转醒过来。他一睁眼,就见燕麟晗手里捉着一只信鸽,正拿着一块干布仔细擦拭着信鸽的羽毛。穆知然脑内昏沉,以为自己眼花,他刚欲合眼重新睁开,听得燕麟晗声音近在咫尺:“你这里有稻谷吗,鸽子饿了。”
“……”穆知然不情愿地睁开眼,见燕麟晗一脸诚然地看着自己,他又瞧了瞧乖乖呆在燕麟晗怀里的信鸽,耸眉问道,“你怎知它饿了?”
“不饿也得吃些东西吧,以为鸽子和你一般,殚精竭虑,不吃不喝?”燕麟晗跟着挑眉。
穆知然现下没有与燕麟晗争吵的力气,他撑起身子正要坐起身来,却被燕麟晗一手给按回了榻上。燕麟晗目光变换,他生得高大,压在穆知然身上,如大山一般罩下。从气势上来说,穆知然已败下阵来,在加之他在病中,更无心思与燕麟晗比较高下。穆知然是个识时务之人,他安然躺在榻上,只一双眼睛睁大,与罩在身上的人四目相对。
“大夫说你神思耗尽,需要好好养着,这几日你莫下床走动,也别操不该操的心。”燕麟晗话中带怒,穆知然觉得蹊跷,不知燕麟晗这火气是从哪里来的。
“燕侯此话何意?”
燕麟晗将藏在怀中的信笺掏了出来,在穆知然眼前晃了一晃。穆知然倏然变色,伸手欲夺,却被燕麟晗轻巧拨开。
“这事若与这次出征有关,本侯自当替穆帅分担,难不成穆帅想要专权?”燕麟晗重新将信笺握紧,压低声道。
穆知然觉得头愈发痛了,然而他瞧出燕麟晗实是为自己着想,不做挣扎,他只道:“你若想替我分担,能否先从我身上离开?”
经穆知然这一提醒,燕麟晗才发觉自己几乎快与燕麟晗身体相贴。燕麟晗蓦然地站起身来,神色尴尬,他本是想以气势相压,让穆知然好生静养,谁知情不自禁,险些酿成窘迫局面。
燕麟晗心思不定,穆知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就发着高热,燕麟晗的滚热鼻息扑面,撩得穆知然脸颊灼烫。穆知然咬牙,暗骂燕麟晗太过鲁莽。
两人一时无话,营帐内气息压抑,不知过了多久,穆知然凝定心神,对燕麟晗道:“燕侯说得有理,有些事的确不该我一人承担。如此我也只得劳烦燕侯,请燕侯去书案前将案上木盒里的帅印取来。”
燕麟晗依言照做,将这枚四个月未见的帅印捧至穆知然床边。穆知然伸手点在帅印下,又看了一眼目光在帅印上徘徊的燕麟晗,这枚帅印对燕麟晗来说,承载的不仅是二十万苍云军的统领权,还有老燕侯,甚至是所有苍云军的信念。穆知然将这么帅印拿去了四个月,合该将这枚帅印物归原主了。
“燕麟晗听命,本帅命你暂代本帅主持军中一干事务,水淹范阳之事由你全权定夺!”穆知然顿了一下,而后肃神道,“本帅只有一个要求,不论敌军使出何等计策,我军不得应战!”
听到前一句时,燕麟晗心中异常激动,也颇为惋惜。穆知然手握帅印四月有余,却未下任何应战军令,如今就在水淹范阳之计将成时,穆知然竟让出帅印,命燕麟晗领军,若此仗大胜,功劳多半归属于燕麟晗,穆知然着实可惜。可听到后半句时,燕麟晗脸色又沉了下来,穆知然这一道命令不就等于让他空领二十万苍云军而不出一兵,那这帅印还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