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切一边捣着毛豆泥,一边悄悄观察濑见的动作。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什麽问题。
烛台切习惯舀完再加盐,方便配合每个人的口味浓淡。这种简单事,通常都交由濑见去做。
濑见拿起釉罐舀了几匙盐,均匀撒入每个汤碗,再充分搅拌使其融化汤中。
正常无比,看起来依然没问题。
若他真的是动手脚的犯人,到底是用什麽方法充分掺入食物里的呢?
磨着毛豆的杵撞上木制的臼,叩叩叩地声音不绝於耳,十足干扰他那绞尽脑汁的思考。
──杵与臼。
此时,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濑见,这豆子交给你磨,我先来切菜。」
濑见悠哉的丶不疑有他的接下钵与杵,没有丝毫抱怨,站在一旁便开始磨起来。
烛台切佯装洗菜,用眼角馀光窥视着後方。
看见他熟练的用木杵研磨,俨如并非初次接触磨豆之事,然而事实本不该如此才对。
心里一阵惊颤,叩叩叩的声音如杵重击他的心脏,同时那单眼瞳孔猛地缩紧。
他低头,看见菜刀按在自己的左手上。
指尖被切出一道口子,正从手套里汨汨渗出鲜血。
说到底,审神者一开始让这个人进本丸就是个错误。
纵使濑见一开始装得可怜兮兮,确实让人很想伸出援手,但後来就算是对这样的外人,也任其予取予求,这着实已超出帮助的范围。
由於审神者对濑见的所作所为蕴含的秘密很感兴趣──这事是他听长谷部说的。
想要静静等他自己露出马脚。但事情真的能如他所计画的那麽简单吗?
严格来说,主公是个不谙世事的人。
从小就生活在受人保护的环境下,被强迫不食人间烟火。尽管曾在天堂与地狱间徘徊过,但和经历过真正风雨的刀剑附丧神相比,经验仍嫌不足。
现在他的经验明确的告诉他,绝对要小心提防这个人。
可是要提防什麽,烛台切没有头绪。只是他有预感,对某些事太好奇并不是好的行为。
有句俗话是这麽说的: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
烛台切有着天生爱操心的个性,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当然,是帅气的那种。
他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多操心了。
没有人能保证审神者肯定能禁得起由好奇所带来的伤害。
想到这里,他的背脊不自觉地发起麻来。
「喂,回神。」
大俱利伽罗的手用力往他肩上一拍,力道之大,害烛台切差点翻了个筋斗。
他这才发现出阵队伍已经到达目的地,正准备开战,这是下午的第二次出阵。自己竟然在战场上思考得出神,也许是吃过午饭後容易意识飘忽的原因。
「小伽罗,虽然很感谢你提醒我,但下次能拍小力一点吗?」
「办不到。我要上了,你随意。」
语毕,大俱利立刻冲上前与敌人对峙。烛台切跟随其後丶将刀抽出刀鞘,反手接下敌人太刀的砍击,一瞬间,他觉得敌人的攻击似乎比以往来得猛烈。
也许是错觉。可是当他这麽安慰自己的时候,手腕明显的松了一下,使不上力。
关於这个月的出阵,即使他并非回回上场,但他仍显着感觉到敌人的转变。
那些被称为历史修正主义者的敌手,似乎愈加能够掌握刀剑的战术和队形。彷佛已经预知到他们接下来的计画,并能灵活地进行反击。
因此这个月他们败战而归的次数增加,手入房消耗的资源也日益渐多。加上三不五时出现的检非违使,让重伤回城的情况已成为家常便饭。
大概是因为地图越往危险区域深入,敌人也逐渐增强了吧。他想。
只不过败北实在令人泄气,况且审神者的战术政策一直运用得当,可是现在似乎愈发无效。
不管怎麽做,都会被敌人看穿。
敌方太刀的力气甚大,两刀相抵的魄力几乎要把烛台切给压倒。
他用力撞开刀刃,想回归队伍调整阵形,却发现队形已经被打散了,每个人都被死缠住,无法互相帮忙,只好重新面对眼前凶狠的敌人。
这样不对。他总觉得有股没来由的力不从心。
明明该挥舞长刀的右臂,现下竟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被握着的刀柄喀哒作响。
「在哪里死去是由我自己决定,不是你们这帮家伙!」
大俱利使出真剑必杀的怒吼声从远处传来,直直撞入他的耳畔。
大俱利会使出真剑必杀,通常是因为他受了重伤而怒火攻心的缘故。
尽管他意识到自己又在战斗中分心,可是他控制不住飘忽的视线。馀光中看见大俱利已经打败了太刀,弯身倚在要植入土地般的本体刀上喘息,看上去十分狼狈。
状况真的不对。这念头不知道第几次浮上他的脑海。
他抬手想挥刀,却被敌人侧身闪过,一眨眼间锋利的太刀已经凌驾着风而来。
刀尖没入烛台切的左侧腹,尖锐,实痛。
可是还来不及等待疼痛流遍全身,脑中忽地窜起触电似的麻痹感。
视线陷入一片昏黄,霎那间黑色斑块从眼周边开始迅速扩散开来,覆盖他的视野。
轰然震撼脑袋的耳鸣,听不见同伴战斗时的怒吼。
──紧接着失去意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麽回到本丸的。
脑袋昏沉间,恍惚听见败北的撤退命令。
再度睁开眼时,烛台切已经躺在本丸的房间里。
熟悉的菸味骚动他的五感神经,他猛然从床铺上坐起。
审神者跪坐在他枕边,正心神不宁的抽着烟管,见他苏醒,伸手又把他按回棉被里。
「那个丶主公,其他人......」
「都在自己房间躺着呢。我照看完他们以後才过来的,无须担心。」
吐出长长一口菸後,审神者才把菸草捻熄。他的双眼微微敛起,展翅蝴蝶般地长睫毛覆在其上,神色看起来疲惫无比,似乎经过一场大浩劫。
意识尚未清晰,因此纯白色和服像要扬起惆怅似的模糊。
感受到烛台切的视线,主公勾起莞尔浅笑,却掩不住他眼中的紊乱。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你们出阵不久後,大家便一个个倒下了,光是要把所有人都搬回房间就费了好大工夫。」
「所有刀剑?难道只有主公你没事吗?」
「没错。关於这事,我一直在想,烛台切,我好像做错了......」
「主公?」
听见这宛如忏悔的语气,烛台切错愕地看向审神者,只见他抹去以往的云淡风轻,露出难得懊恼的神情,原本握着烟管的手无力垂放在膝上。
他不知道主公现在被什麽困扰着,但他并不乐见看到这种情形。
因为烦心事再度陷入阴郁的审神者,眼眶里打转的漩涡,彷佛泣诉着灵魂的救赎。
就像被心魔蒙蔽的当初。他想,既然审神者已经把心脏献给他们了,那他们是否也该负起安抚那块脆弱心灵的责任呢?
烛台切爬起身,还有些眩晕,但他果断地伸手,把审神者拉入怀里。
无论真实答案与否,他都会选择将审神者纳入他的温暖中。
他用来战斗丶用来料理的手臂,也能够环抱那柔软的躯体,这是属於审神者的右臂。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左手覆上双眼,隔着手套仍能感觉到颤动的眼眸。
这样的拥抱,心头的颤动,透过衣服的温暖丶涌过心脏的刹那,沐春风般地温柔。
审神者搭上他的左手,先是轻捏,然後抓住。像是要按进肌肤中的指尖,颤抖着抚摸溶血的柔软触感。嗜取一点坚强揉入骨中,拥有重新睁开眼的勇气。
一秒宛若一世的温暖,拥抱就是那麽玄乎的东西。
烛台切低头亲吻他的脸颊。
如果手掌的触感还不够厚实,那麽就再攫取一点嘴唇的柔软。
让一点沉重的呼吸渗入皮肤里,化作深沉海底的重量。
他松开左手,缓缓扣住审神者,手指恍如与生俱来便要叠合的十指相扣。
那遮掩双眼的蝴蝶扑翅飞起,一双朱红色的美丽眼眸闪烁微光。
「主公,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关於濑见的事情。」
审神者回过头,欲言又止,似乎心有踌躇。
凑向他的耳畔,双唇蠕动间的话语让审神者的眼神越发黯淡。烛台切握紧他的手,主公忽然挺起身,轻吻他的唇,或许是想从唇隙间再获取一丝面对现实的力气。
像是露珠滑下叶缘的触吻,那样纯粹的目光狠狠扫过他的心尖。
「跟我来?」
良久,审神者才吐出这麽一句疑问。
确认烛台切意识恢复得差不多後,两人走出房间直奔走廊,最後来到一扇纸门前。
这是濑见巳暮的房间,烛台切早就想进去瞧瞧了。趁着四下安静丶濑见又不晓得失踪到哪里去的时候,最适合来探勘「敌人」的领地。
审神者一把拉开门,眼前出现平凡无奇的摆设,整齐乾净,没有异样。他大步踏进房间,弯下身开始翻箱倒柜,本以为只是要来探勘的烛台切不禁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