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埋藏了二十余年的恨意逐渐浮出水面,将有关无关的人们全部牵扯其中。似乎正是应了廖云归当初所想——进了这江湖的人,谁能一生顺遂平安呢?
第二十六章
叶有期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轻抚他的脸。
浑身上下依然是透彻心扉的疼,身体像浸在泥浆中,早已脱离了他大脑的掌控,分毫动弹不得。
他张了张嘴,想问问身边是谁,却想到自己已经听不见了,问了也白问。
如今这种境况,不是身在何方,不知身边何人,无法交流,福祸难料,当真是一言难尽。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淡淡清冽的香气,很熟悉,叶有期只怔忪了一下,就立刻辨识了出来——那是藏剑山庄特制的白梅苏合香,只供门内叶家直系弟子,他娘身上曾经也萦绕着这种香味!
娘……吗?
叶有期挣扎着想抬手碰碰面前的人却未果,只得嘶哑着问:“娘?”
触在他脸上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看不见……也听不到……你是谁,真的是娘亲吗?”嗓子干辣辣地疼,一层一层地往上翻着血腥味,可是叶有期还是一连串地问了下去,“我是有期,娘,我是有期啊?”
手掌被摊开,有微凉的手指靠过来,慢慢地写了两个字。
不是。
“……对不起。”叶有期暗笑自己天真,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半死不活地摔下来,就碰见了失踪十几年的娘?
“可是你身上也有白梅苏合香的味道,你也是藏剑山庄的人吗?”叶有期扯了扯嘴角,笑道,“我好像快死了,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你慢慢写,我能猜到是什么字的。”
“我来这儿是帮我师父找寒铁的……可惜啊,眼瞎了,又在上面被个一身蛮力的家伙揍得半死……恐怕没机会回去见师父最后一面了。”
“不过我做了一件事,恐怕师父很不高兴……咳咳,也许他根本不想再见我了。”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叶有期在无边无际的沉静中絮絮叨叨,面前的人始终没有再写什么,可是他还是很想继续说下去。
能有时间多说几句话,也是很好的……
叶有期叹了口气,他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渐渐流逝走了,温度也慢慢在降低,意识逐渐模糊,就似困极了的人,讲一句话要停顿好几回。
他喃喃了声:“真想再吃一次长安的桂花糕啊……”
那时候廖云归刚收了他做徒弟,带他回万花谷,路上见他爱吃甜食,就给他买了好些甜糕,一脸无奈地看他吃,把他当小孩子一样。
桂花糕味道是很好,可是夹杂其中,更熏人欲醉的甜味,却来自于有人真心的疼宠。
手心里传来一笔一划的触感,叶有期勉强提起精神想辨认,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沉沉昏了过去。
掌门横死,华山上的日子却还是要继续。
封剑闭关了几十年的梅时雨出关,在纯阳上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此人年纪虽已不轻,行事却毫无稳重内敛之风,处处出人意表,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太极广场上开了车轮战——简而言之,就是他一人一剑,接受纯阳所有弟子挑战,但凡能在他手下走过三十招还不败的,就算赢,而赢的人将得到去剑阁选一把心仪宝剑的机会。
当然,他用的,依旧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这消息引得众弟子心动不已,剑阁藏的都是神兵利器,一般只允许杰出的弟子进入,比如廖云归的却邪剑,就是出自剑阁。那些宝剑有些出自藏剑山庄,有些是纯阳代代相传,有些是上一辈机缘巧合得到……修剑之人,能有一把称心如意的宝剑是最好不过,何况还能自己挑选?
于是无数弟子争先恐后一试身手,可惜均大败而归。
梅时雨出招毫不留情,说话更是让人吐血:“个个如此不堪一击,我纯阳宫简直后继无人。”
沮丧的弟子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心里期待着师兄廖云归能够帮他们挣回一点年轻弟子的颜面,结果廖云归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竟然沉默不语地就走了。
梅时雨这一出,一为立威二为警醒。掌门出事,纯阳却不能乱,如此既镇压了异心之徒,又让众弟子明白自身差距,勤奋用功,恰到好处的一石二鸟。
廖云归看得明白,也清楚自己的水平,这位梅师叔看似闭关不出修为停滞,实则当初天下第一剑名不虚传,以廖云归如今境界,还差得远。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指捻着崭新的剑穗,开始梳理自己和叶有期之间的事。
当时大事小事接连不断,他始终也没有时间细想,以有期的性子,若是喜欢了他,的确有迹可循……不过第二天清早偷偷溜走不肯露面,总觉得不像是有期会做的事。
至于要躲起来,连礼物都要旁人转交吗?
廖云归心里其实有点复杂,原本他跟叶有期之间,就只是师徒而已,就算习惯了徒弟的无微不至,他自问也不曾对徒弟起过什么念头——当然了,迟钝如他,也的确从来没发现徒弟悄悄就惦记上他了。
在他漫长的、单方面对洛景行的这段感情里,更多的是隐忍是克制,恍若苦修……那些热烈的要灼烧一切的爱恋究竟是什么滋味儿,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但是如今经了痴情蛊这一遭,纵然当时是被逼得退无可退,毕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光了,想当做没发生过也是不可能的。
要命的是,那晚上的情形总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或者在模糊的梦境里上演,掌心下光滑的皮肤,吐息间灼热的气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脆弱模样,暗哑到几乎哭出来的声音……种种细节塑造出了一个全新的叶有期,每每勾得他心口发热,继而因身体的反应尴尬不已。
情之一字,已如冰上燃火,稍有不慎便伤人伤己;却不想欲之一字,更甚于九天惊雷,直劈得他道心不稳,茫然无措。
怎么办?
廖云归揉了揉额头,心想罢了,还是等这边事了了回万花谷见到人再说吧。
不管师徒,亦或是道侣,只要有期想,便都随了他就是。
“里头打得热火朝天,你倒一个人到山门前来躲清闲。”陈琦慢慢从石阶上踱步下来,笑道,“可怪为师让你白跑一趟?”
“师尊苦心,弟子省得。”廖云归低头行礼,“只是弟子愚钝,虽得梅师叔点化,却惑而不解,难以悟道。”
“机缘到了才能悟,急不得。”陈琦不在意地挥挥手,“为师只是想让你知道,天地人事,唯心而已。”
“弟子明白。”
“有你梅师叔坐镇纯阳,想必也没有宵小之徒能趁乱浑水摸鱼……你且坐下,我与你谈谈二十年前的旧事。”陈琦深深叹了口气,“今日之祸,都是昨日之因啊。”
——
二十年前,失踪已久的九天武功秘籍《空冥决》现世,机缘巧合落到了天策府沈筠的手里。恰逢浩气盟主祁允召开英雄大会,广邀浩气英杰切磋论道,除了当时八大门派的掌门和杰出弟子,沈筠亦在被邀之列。
这沈筠有两个朋友,一男一女,都是藏剑山庄的人,男的叫叶久辞,女的叫叶逢君。叶逢君当时与沈筠两情相悦已有婚约,叶久辞则是叶逢君的师兄,沈筠的挚友,三人便一起来了落雁城,权当是开开眼界。
却不曾想到,他们在落雁城的第二晚,叶久辞和叶逢君酒醉乱情,有了夫妻之实,沈筠大怒,当场翻脸离开了落雁城,并领着十八铁骑泄愤屠了附近南屏山的村落,那场景堪称人间地狱,鲜血把南屏山的河道都被染红了。
浩气盟主祁允因此下长空令围杀沈筠,并给出了丰厚悬赏,言明非浩气盟的人能抓到沈筠一样领赏——于是当时正邪两道纷纷出动,给沈筠布下了天罗地网。
然而沈筠就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无人能觅得他分毫踪迹。
大概过了两月有余,忽然有消息传来说,叶久辞约见沈筠于枫华谷,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沈筠不可能蠢得会自投罗网,却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银甲红衣,手执□□,有如战神。
——可惜等着他的不止有叶久辞,还有浩气盟和众门派的精锐,沈筠也就是在那一场战斗中被围杀至死,但所谓《空冥决》依然不知所踪。
故事不长,廖云归却听得疑窦丛生,觉得这件事处处都是疑点。
然而不等他细想,陈琦又丢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当时沈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死里逃生,还带走了叶久辞……而且实际上,屠村的事也并不是沈筠做的。”
“掌门师兄说,祁盟主与他们约定,只要拿到《空冥决》,各大门派均有誊抄的资格,也就是说这一份埋藏了天下至高武学的秘籍将成为各门派共享的秘密——于是他们扣给沈筠一个屠村的罪名,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讨伐他罢了。”
“掌门师兄一时为诱惑所迷,失了道心,围杀无辜之人……如今,只怕沈筠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云归,纯阳如今在浩气盟里最为显眼的人就是你,为师给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这江湖还将大乱,而你,千万保持自己的本心,不要成为别人随心所欲屠戮苍生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