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凉风瞥了一眼,眼风扫过去。
“不必。”
他一字一字对他道:“在医院醒来后我就对你说过,你有你的账要算,我有我的血要洗。我们之间的联手关系,是这样的就足够。其他的,我不需要。”
唐信起身,走向他。
“知道么?失去记忆前的你,非常不可爱;至于现在失去记忆后的你……”他弯下腰,语气何其温柔,令人错觉是情话:“……才让我明白,之前的叶凉风还是非常可爱的。”
说完,他直起身体,举步离开了卧室。当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落下时,唐信垂下了眼帘,看了看自己一直插在裤袋未抽出的左手。
唐信笑笑,重新垂手藏入阴影下,姿势孤绝如埋葬一个秘密。男人对着紧闭的房门说了一句话,是嘲讽,更是清醒。
“……也对,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
世上太多事,记得太清楚、太分明、太黑白,反而会很难过、很悲伤、很痛苦。
这样的记忆,有他一个人承受就已够了,能少一个人的记得,都是好的。
第5章 (5)
当半月现任管理人韩慎看到凌晨的吧台边坐着的身影赫然是唐信时,连一向淡然处事的韩慎也忍不住诧异地扬了扬眉。
“这种时间点,你怎么在这里?”
唐信抬眼,一见是昔日下属兼好友,随即笑了。支起手腕微扶着下颌,反问,“不然我该干什么?”
“睡觉啊。”
呐,我们韩慎同学不愧是本行本业出淤泥而不染的杰出代表,明明从事的是灰色产业,走的生活路线却是端端正正的良民路线。早起早睡,工作生活两不误,了解的人明白他是半月的掌事人,不了解的人上下一打量这青年,活脱脱一副庄稼汉的朴实形象啊。
“别喝了,快回去休息吧。”
唐信置若罔闻,随手一把拉他坐下,“韩慎,做人不能像你这么无趣。”
韩慎轻轻推开面前的酒杯,“工作时间,我不沾酒。”
“私人时间也不见得你会沾啊。”
韩慎一想,也是啊。随即又想,这家伙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私生活摸得这么透了?!
正想劝他一两句,冷不防看见一个黑色衬衫黑色西服的男人从里间VIP包厢里走了出来,直直走向唐信,俯下身,低声向他耳语:“再继续的话,今晚那两人的身体怕是熬不住了。”
唐信抬手抿了一口冰酒,“他们用哪只手打的叶警官?”
“监视器上显示,是左手。”
“好,那就废左手。废掉两只手,我就住手。”
“明白了。”
黑色西服的人得到指示,匆匆离去了。
唐信转头,只见一旁的韩慎:“……”
唐信捏了捏他的脸,“你这是什么表情?”
“唐信!你派人在做什么!”韩慎回神,犹如屁股上被安了弹簧一样陡然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唐信笑笑,“就是知道,我才做的。”
这世上有一种男人,予人的感觉是酒意三分醉三分醒,懂得在美和艳之间以微之又微的醉意使人防不胜防,且这种薄醉不常见,卖少见少,犹如灯火长街的尽头一闪而过的那一尾及地的长袖,水袖一扬便是精致而危的风情。
唐信微微垂眼,看了一眼握住酒杯的左手上被车门重击后留下的那一道清晰红痕,想起今晚叶凉风对己对他的不关心与不在乎。唐信喝了一口酒,唇间飘出几个字,“有些账,他懒得算,我算。”
话音未落,长廊的尽头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韩慎闭上眼,他不是第一天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他明白唐信的做事方式是如何险峻如峭壁。
“唐信,”韩慎的表情很是有些劝诫在里面,“你现在已经不是半月的唐信了,你是要替唐枕梦撑起整个风亭的执行人。”
“所以呢。”
“所以有些事,你原本可以做,现在已经不可以做;对比唐枕梦,你明白他比你多的是什么吗?”
“嗯?”
“余地。”
韩慎看着他,声音如清冷溪水流淌在月夜山涧清辉下,“唐枕梦的行事作风看似赶尽杀绝,但在一些关键性的转折处,他十分懂得如何留足余地。”比如当年对待卫朝枫这个人,明知是敌,唐枕梦却留了余地,大手笔的余地,攻心为上,方将原本的敌人变成了自己的兄弟。
说完,韩慎起身欲走向包厢,阻止里面正在进行的杀戮。
却冷不防被唐信一把拉住了手臂。
“你说的,我懂,只不过……”他放下酒杯,眼里分明闪烁着醉态的笑意,“事关叶凉风,我没有余地可谈。”
韩慎瞪了他一会儿,仰天叹了一口气。
看来他刚才那一段老头子般的叨叨念,完全没有起到启发教育的先进性作用。对于唐信这种心智早已发育完全的男人,什么引导性教育简直是狗屁。
“好吧,就当我刚才那些话没说,”韩慎简直是痛心疾首了,“可是你好歹也该算一算是为谁没有余地。叶凉风?唐信,你到底明不明白他是什么人?”
“我明白,”唐信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他是他父亲联手暗地的势力用来对付风亭的卧底。”
韩慎不得不提醒他,“当年风亭机密外泄而受重伤,叶凉风卧底事败,他父亲携款逃离出境,你追至不及,是谁向叶父通的风报的信,你也该明白吧?”
唐信笑笑,没有回答。
这是一段不长的沉默,诉说的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明白,”半晌,他才意兴阑珊般地应了句,“是叶凉风。”
就在当年,就在他开车追去堵截背后策划者之一的叶父时,却硬生生被叶凉风截断了去路。他是不惜以制造一场车祸为代价,硬生生博取了他最后的不忍,当他抱起地上流血的他,倒转车头开向医院的方向时,他就明白,爱过恨过,他还是因他而失去了最后这一次将凶手捉拿归案的机会。
韩慎扶额,“从叶凉风在医院清醒的那一天开始,我就问过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唐信避而不谈,只是笑,“我有我的打算。”
“哎,你……”
韩慎还想劝他几句,比如“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根草。”,唐信却先比他快一步开口了。
“韩慎,”他叫了他一声,声音很低,却稳:“其实我很清楚,我和他之间的时间,只有那么多了。”
韩慎一时倒是有些怔住。
唐信微微笑了下,有种比清醒更清澈的神色在里面,“我欠下唐枕梦些什么,我清楚;叶凉风欠下我些什么,我也清楚;我不用他还他欠我的,但我一定会还我欠唐枕梦的。人生里总有些事,是比较不从容的,譬如这件事就是。因为心里已经清楚将来的结局会是怎样一个模样,所以过程会如何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过程里的两个人能快乐一点是一点,我手里的感情,能用一天是一天,反正最后,这些快乐这些感情都会是没有的。”
这是一个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的男人。
受过伤,伤得还很重,再入世,性和情都会变得较寻常人来得更薄一些。
“江湖有江湖的办事规矩,圈子有圈子的游戏规则,对方既然先下了重手,即使两败俱伤,彼此停战,也不妨碍三年后我要讨回那笔帐。不是我赶尽杀绝,而是这种回敬的方式,从楚汉相争,就已经传承下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何其淡,淡得令人错觉他不过是在闲谈别人的故事,他的右手甚至还戴着佛珠手串,紫檀的馥郁气息幽幽袭来,他身上的清幽平和与他方才话语间的招招杀势形成一瞬间的落差,令人恐惧,慑人心魂。
“你啊,”韩慎张口,方才觉得喉咙口已有些微微的沙哑,“我还以为,常年喜欢戴佛串的人,心会变得软些。”
唐信笑了,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德川时代的天海僧正说过,真正的佛法应该面对每一次重大痼疾,都能应付自如,或除之,或治之。若适逢乱世,只能以武力来对抗武力,已然如此,也无妨。”
韩慎无语。
看着眼前这个温温和和的男人,看着他手腕上幽静清寂的佛串,听着走廊尽头因他一声令下而传来的声声痛感哀嚎,韩慎忽然有一种悚然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男人体内暴力的本性沉睡多年,如今,正一分一秒在苏醒。
第6章 第二章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1)
叶凉风因公受伤,组织上给了他三天休假,谁知叶警官却不领情,休假一天后便返身动工,惹得他的上司老方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句“你是傻的吗!”。
叶凉风自然不傻,然而一个正常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做些旁人难以理解的傻事,这才是令人感慨的地方。老方骂归骂,但叶凉风是怎样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于是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有假不休他蠢他傻,一边暗自吩咐手下人这些天给叶凉风安排的都只能是文职,以好好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