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读圣经,”叶凉风喝了一口水,咽下水的姿势决绝一如咽下过往:“可惜我知道这个故事,不是通过圣经。”
“哦?”
“我十几岁时,就知道不得反抗手里有铜蛇形状之杖的人,”他那么平静,犹如说着别人的故事,“因为这是道上的规矩,想活命的人都了解。”
闻言,唐信停了停手里的动作。
“如何,”叶凉风因看见他不常有的怔楞而莞尔,“之前身为卧底的叶凉风,没有同你如此坦诚相待过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神情渐渐变得清冷些,“后来怎么会想去做警察。”
“不是想,是没有办法,”他说:“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只给了我这一条路,做警察,或者混道。选择前者是必然的,即使是死,还能死得壮烈些。”
唐信笑,笑声里不可抑制地有些讥诮,“所以,你没有想过会有如今这个现状吧。你没有想过,做警察,也会做坏事。”
叶凉风只喝水,不说话。
他忽然开口问,“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仿佛已走过旁人几十年的人生,受过伤,欺过人,凶狠过,委屈过,而今静静地坐着问出这样一句话,才似杏花飘零拂过凝着冰雪的枝头。
“唐信,”他没有看他,却问他:“在你心里,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唐信没有回答,抬手喝了一大口冰水,神色幽幽。
他不是一个对他人有很多亲近的人。
在他很小、与流民度日的那段时间里,他就曾在母亲节这一日被同行的流民在衣领上插过一束白色的石竹,并被告之这是失去母亲的意思。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然明白,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也已经没有了。
那个晚上的唐信握着手里的那一束白色石竹,让这样一种感觉沉进了心里:与他这一生亲近的人,再亲近,也还是要失去的。
所以很多日子以后的唐信,即便脱胎换骨横空出世,纵然再鲜衣怒马香槟美人,每每想起十多年前那一束**在领间的白色石竹,心里总有些压抑的底色,以至于多年以后,他都再没有对女人有太多想要亲近的意思。
所以有了叶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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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这个少年绝对是一个意外,虽然如今他明白,这一场意外不过是他幕后的黑手精心策划的阴谋开端而已,但对唐信这一生而言,这件事的发生并不使他有太多的恼,毕竟,有了它,才让他和他的相遇成为一个事实。
“你是一个……”他斟酌着词句,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不算太坏的人。”
“哦?”
“你认为我在讨你欢心?”
“没有,”叶凉风声音清冷,但并不厌世,只当是在讲一个事实:“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欢心这种东西的,所以根本无须你费力来讨。”
唐信笑出声。
“那么,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他想起一些往事,并不介意告诉他:“因为这世上的骗局大多发生得很难看,而你叶凉风设骗局,却设得很漂亮。”
那是发生在三年前的一场相遇。
即便是一场骗局的开端,叶凉风依然本色演出。多年后唐信再想一想,才深觉叶凉风的心思何其缜密。若非本色演出,如何骗得了他这个早已见惯生死在灰色江湖中还能闲情度日的人。
第8章 (3)
那一日的唐信,正解决了半月的一件事,心情尚可。
这件事事关女人。
半月的主营业务不言而喻,自然是高级会所性质,然而这一套放在表面的说辞,圈子里的人也都懂。别说唐信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就算唐信是,身后真正的老板唐枕梦即使出身正经也不见得就是个正经人,授权的事涉足何种范围,唐信自然摸得透。所以,半月内的侍应生,若客人对味也愿意,带出场也算正常业务范畴。
只不过,若半月的侍应生不同意却被带出场,这事关的就不是一个女人的清白这么简单的事了,这事关的是,半月的脸面问题。
当唐信一声令下,部署好的圈子收紧时,任凭被圈住的人如何挣扎,也弄不得鱼死网破,顶多就是鱼死网不破而已。
“信少爷……”那个擅自带应试生强行出场的男人,如今落入唐信手里被挟持住,心中明白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求饶而已:“不过是为了一个妞,信少爷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话不能这么说,”唐信一派斯文,完全是一副‘我是正经人’的神情,“你欺负女人,也要看欺负的是谁的女人。动我半月的人,没点表示的话,我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末了,唐信完全是一种打工不易的口吻了,“我也是为老板做事,要守的规矩我也没办法。”
那男人一听唐信这口气,顿时就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点头表示了解,“信少爷的意思我懂了!这好办!这好办呐!”
男人自认为很豪爽地说出一个极其符合暴发户身份的数字:“十万。我赔她十万,够了吧?”
唐信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负手在男人面前踱了几步,然后忽然俯下身,只听得他的声音有种幽幽的诡异:“十万,嗯?你当我半月是什么地方?”
说完,他缓缓起身,声音阴柔,“你喜欢慢慢折磨人,我就让你死得不痛快。”
此人,绝非善类。
以后数年,韩慎每每想起那一个样子的唐信,都会在心里对己这样告诫一番。
料理了那个犯事的男人之后,唐信亲自去医院照顾了一段时间那个受伤害的女孩子,把一屋子的少女感动得跟个什么似的,放眼如今的职场还有哪个老板会有这个心思,更别提这种灰色营生的行业。以至于一旁的韩慎看得感慨不已,拍拍唐信的肩道:“幸好我了解你,知道你对女人没太多心思。否则以你这种行事做法,再给你几辈子的时间,也还不清这一世的风流债。”
诚如韩慎所说,那一日的唐信对那一些女孩子并没有一丝更多的男女情绪在里头。走出医院的时候,唐信甚至都感觉不到心情有任何波动,当面对韩慎“英雄救美的心情如何”这种笑问时,唐信摸了心口品味了半天,就答出了“就这样吧”四个字。
韩慎真是有点好奇了,“你对女人……真的没兴趣啊?”可是也不见他对男人有兴趣啊。
“谈不上有兴趣,”唐信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只不过对我来说,男人若是对女人只有保护欲而没有欣赏的话,就和感情没关系了。”
他实在是,见过太多受欺凌的女性了。
包括他的母亲。
当他幼时流亡至越南,连中文都尚未完全学会时,就已会说令母亲开心的话。他从当地学会当地的语言,每每在母亲一天劳作疲累归来时,他就会趴在他的膝上讲,Ba huong,Nep mot,Mia lau。这是当地最朴实的赞美,老人教会他,母亲就是自己最好的香蕉、香甜的稻米、美味的甘蔗。
以至于成年后的唐信,对女性的保护欲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唐信一生不对女孩子凶过狠过,即使成年后有女子犯他禁忌惹他不快,唐信宁可将她尽毁,也决不凶她半分。
就是在那一天,在唐信处理完半月的事开着莲花回郊外私人住宅的路上,他遇见了此后一生都忘不掉的一个人。
叶凉风。
一身的黑色紧身便服,勾勒绝对劲道的身材,够劲,够辣。机车轰鸣,呼啸而过唐信的银色莲花,令驾驶座上淡漠如唐信,也忍不住分神看了此生最不该看的一眼。
这一眼,当真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他在追人,追一个穷途末路的逃犯。
唐信定定地看着他,他想他应该是一个警察,而且是一个有着非寻常经历的警察,否则身上绝非会有那一股遍身的凉意。
全然是豁出性命的一种追法,令唐信想起幼时流亡的那段日子,也曾这般追追逃逃,只求能寻得片刻的安身。而眼前这个人,就像是存心要打破他生命洪荒中的认定般,忽然在他眼前出现,以身手以速度向他倾诉何谓潇洒。
凶徒忽然一个大转弯,他来不及刹车直接脚踩油门极速转弯,唐信开车跟在他身后看得清楚,在心里计算着这一弯道他应该躲得过,身手好的话还能追上凶徒。却不料下一秒,他忽然急刹了最不该刹的车,整个机车身朝他的车头横向阻挡而来,他以他整个身体阻止他的速度,纵然是反应快如唐信,也冷不防心里一沉,单脚踩死刹车,同时不忘急打方向盘避免撞上他。然而还是来不及,他只见他整个人由于惯性被甩出来,机车重重撞在山林的路旁,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后宣告成为一堆废铁,而他也被劲风抛出,直直甩向他的车窗。
砰地一声,他背光而降,绝美得犹如一场荒唐的梦。
他停下车,开门下车时连他这个男人都忍不住心中不稳,却见他单手撑着他的车头支起了身体,正喘着气脱下沉重的机车头盔。
精致的面容一下露下来,山风吹过来,吹得一旁的洋紫荆零零落落下了一场花瓣雨,拂过他的脸,落在他的肩上、身上、手上,还有他的车上。唐信的视线落在这一个人身上,只觉看见了一个料峭的美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