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好几层老茧,并不光滑,可他觉得很舒服也很温暖,便追着那只手的方向一路醒了过来。
梅长苏发现他已经躺回了床榻上,被用被子整个里住了。外面天已擦黑,想是酉时了。萧景琰换上了净白色的便服,坐在床边看着他。
“我……”梅长苏想开口,被萧景琰止住了。
“放心,没人看见,我早就让战英先回来了,是我驾马车带你回来的。”
“这里……”梅长苏扫了一眼四周,是萧景琰的寝室,“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酉时已过,你睡了一个时辰,正好该起来吃点东西了。”萧景琰慢慢把梅长苏扶起来,出声让守在门外的列战英送吃食过来。“是我不好,让你这么累。”
“我没事。”梅长苏抬手盖住萧景琰的,“我就是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萧景琰神秘一笑:“是我从前……从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偷偷学的一样,可惜那时候你没机会吃着。我又练了十多年,今日可叫你好好尝尝。”
“哦?那我倒是好奇了,是什么东西。”
正好列战英的身影已经映在了门上,萧景琰开门去取了回来,放到梅长苏身边。
只见那汤碧玉莹莹,上头浮着十几颗殷红鲜艳的樱桃,还有细碎的粉色花瓣,用勺子往下一荡,又荡起了好些嫩黄色的笋丁儿。有红有黄有绿,三色一起映在清汤里,倒有几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味道。这汤里也恰有荷叶的清香味,想来那碧色的叶子就是荷叶了。
“看着确实让人垂涎。”
“那你尝尝看。”
梅长苏接过碗勺,连带着笋丁舀起一勺,细细吹凉了放入嘴里,鲜甜清香的味道自然是不必说了,更巧妙的是樱桃已经被挖空,嵌了细小的肉圆子在里头。
“这樱桃里我嵌了斑鸠的肉。你可知这是多精细的活儿?还配上了我今天刚摘的新鲜荷叶,我练了十多年才练成现在这样子,可好吃吗?”
“美味至极。”
萧景琰心满意足,又怂恿他多吃了好几口,才喜滋滋道:“这道汤,你可知道叫什么么?”
“愿闻其详。”
“这道汤叫做‘好逑汤’。就是诗三百里那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好逑汤。配上这个名目,专门只能做给你一个人吃。”
“可我又不是窈窕淑女。”
“那就是——”萧景琰拉长了声音,“谦谦君子,在下好逑。”
梅长苏失笑:“景琰,我倒是不知道,你也学得油腔滑调了。”
“不都是跟你学的吗?你这么伶牙俐齿,我岂甘落后?”
“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像你一样的不正经?我倒还没问你,你下午说我是个妙人,数到了其四。”梅长苏调笑道,“我觉得我的优点可不止这么点,还有其五吗?”
“当然有!”
“说来听听。”
萧景琰眼里噙着笑,慢慢靠近他,将额头抵上他的,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道:“这其五……便是故剑情深,意切情长。”
「好逑汤:新鲜荷叶入水煮沸即出,樱桃去核填入斑鸠肉,垫入鸡肉笋丁,不可熬煮太久。名目取自君子好逑。」——《静贵妃的珍馐手札》。
注①:这个是抄的《陆小凤传奇》里花满楼的鸣泉马车,觉得这个东西太美了所以就拿来用了_(:з」∠)_
注②:这一次还是《射雕》里的黄蓉做给洪七公的好逑汤。
解语生香传之「木樨清露」
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明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
刚刚过了寒露不久,抬眼望去天空高远,白云淡淡,露凝天水碧,霜也愈来愈重,已是渐渐进了深秋。
这几年的这个时节前后,身为萧景琰的生母,曾经的静贵妃娘娘,当今的皇太后都要挑一天在自己的宫里摆一小桌秋来宴,为萧景琰做些食膳暖胃养生。以调理他的身体,慰劳他每日的辛苦。不过今年她却没费这个心——因为这些日子,萧景琰不在宫里。
这已经是萧景琰登基的第四年。
不得不说萧景琰确实是个明君,在位四年来,开创了大梁国近百年来未曾有过的清平盛世。他本人磊落仁惠,又赏罚分明,连上他做太子的两年,治下的朝局已是一片清明。今年各处五谷丰登,人寿年丰,朝堂也井井有条,安然有序,总算没有多少令人费心的事情。这位皇帝陛下突发奇想说要出去微服私访一月,亲自瞧瞧大梁国的平民百姓平素的日子。
当然这其实是对朝臣们的说法,要说起真实原因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还得说到七日前。
萧景琰在武英殿看了大半天的折子,终于把一些紧要一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一看天色还早,吩咐了奉旨太监摆驾梅长苏在宫里的住处去了。
梅长苏自打从那北境苦寒之地回到金陵,大部分时间都陪他住在宫里,就在他自己的养居殿偏殿。有时觉得宫里乏味了,也会回苏宅去小住几日。不管怎么说,是常常都能见到的。
白日里大多时间会帮他一起看看折子,提点一下政事上的关隘;有时会抽空教庭生和他的皇长子伯禽【注①】念书,伯禽这个名字还是他离开前取的;有时会去找皇太后聊聊天,陪她聊一聊旧人旧事;有时就呆在住处看上一整天的书。比起从前忙乱的日子,总算是能落得清闲。
萧景琰轻车熟路拐进养居殿,一面猜测梅长苏这会儿在做什么,一面让侍女太监们都不要发声,让他好悄悄的进去。
可惜没见到梅长苏,只见到了他常坐的那处小案上留了一封书信。
「秋来皇宫里风景如画,想来我大梁四境不知是怎样一番风光秀美,山河壮丽。恰逢蔺晨携飞流同来金陵看我,趁此机会同他们一同南下游历一番。你且安下心来,不必担心,我不日即归。」
是梅长苏后来新练的一手清婉灵动的簪花小字,瞧着就跟那人现在的样子一样风雅,细细读来像听着他温吞如水的声音当面在说似的。
当日晚上,皇太后就迎来了皇帝陛下打算微服出巡的消息。
萧景琰自己也已经好些年没有出宫看过,或者说他已经十来年没好好欣赏过山河风光。他是从小就出生在宫里的皇子,不像身为医女的母亲,年轻时也曾四处游历,访遍名川,而他自己呢?最多也就是看过边陲险隘,塞外长烟,这南边的别致风景,倒还没有见过多少。萧景琰小的时候常听母亲提起,说那些皇宫里头没有的杏雨梨云,飞花飘絮,也不免生了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思。
当皇子的时候尚且没有空闲出外游历,更遑论做了皇帝?此番正好梅长苏自己跑了,于是皇帝陛下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因为他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秋来风景如画”,绝对不是因为别的。
绝对、不是、因为、担心、他。
话说回来,他身边有飞流有蔺晨保护,宫里有自己等着。既不用担心他会出事,也不用担心他会彻底不回来,有什么好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
这话梅长苏也想问。
他和蔺晨一起排队买一家老字号的糖炒栗子时,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萧景琰,就是这么一个感觉。
蔺晨还是第一次看见萧景琰不穿朝服的样子,一身一看就造价不菲的素色衣袍服服帖帖地贴在他身上,怎么说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也一点没见发胖,还是一样修长挺拔。就那么静静地负手站在那里,都露出一种万人来朝的王者气质。
啧啧啧,和几年前还是太子召他去宫里问话的时候大不相同啊。
只是这行事……蔺晨憋着笑,偷偷看了一眼旁边双手捧着糖炒栗子的纸袋的梅长苏。
“景……”梅长苏差一点就将他的名字说出口,看了看四周的闹市,还是及时收住了口,走上前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的吗?风光秀美,山河壮丽。想来我也没有好好看过,正好也出来访一访……”双眸粲粲,“好巧。”
“你这……你这不是胡闹吗!”梅长苏皱眉,忙把他拉到没人注意的角落,小声问道:“你就这么跑出来,国事怎么办?”
“暂由言侯爷监国一月,一月之期一到,我自然会回去。”
“我不在你怎么就这么胡来?天子不在朝中是多危险的事情!万一这一月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办?”
“有大事我就回,可现在不是没大事。再说了,我跟母后说的时候,她也说如果我真想出来,现在算是最好的时机了——要是现在还不出来,可能以后就越来越不能出来了。莫说光朝政上的事情就有行事稳妥的言侯,这后宫有母后和皇后,庭生和伯禽也不必担心,禁军事务有蒙挚,还有六部尚书和中书令也不是白吃公粮。要说这边防,东边有聂铎霓凰,西边有聂锋夏冬,南边有穆青,北边有卫峥。朝内朝外,这么多的人手,你是不相信哪一个?”
“我是不相信你!”梅长苏一副很着急的表情,“你怎么也不带个护卫!皇后娘娘和静姨也能放心?至少该把战英带上,就这么孤身一人,遇到危险怎么办?谁能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