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地方在金陵城郊外,一直罕有人烟,少有人知道这一片一到夏天就覆了满池的荷花。他已经回来两年有余,虽然心里总惦记着昔年旧事,可是这两年多忙乱不已,哪里有这样奢侈的空闲时间来重温故地,到今日才算是复相逢。倏忽十多年已过,虽然这金陵城中形势巨变,早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他们的心境也大不同以往。可是这满池的荷花却似对外界的环境毫无所知,自顾自地开得灿烂,甚至比十多年前还要更加艳丽辉煌。又正逢此刻雨后初霁,那些缤纷花瓣上接了雨水,更显娇媚无双。
萧景琰知道他想到往事,默默陪着他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一路引着他上了小舟。
梅长苏看见那艘小舟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萧景琰会准备和十多年前一样的画舫,没想只是一只仅能容纳他们两人的小木舟。
“在这样高过人头的荷花池里泛舟,小舟最是合适。”
也罢也罢,随他去。
萧景琰小心翼翼地把梅长苏拉上小舟,他才发现这些荷叶当真是已经比他们二人还要高,坐在船上几乎已经被重重荷叶遮挡住,只能有些光华朦胧地探进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划舟的自然是萧景琰。
柔和的日光本就已经被大片的荷叶遮住,落到他们身上就更显典雅,湖面上粼粼闪着光,衬着碧水青叶,倒显得荷花愈发明人眼目。梅长苏就坐在他对面,安然地看着他两手一下一下荡着浆,荡起一道一道的波纹和幽香。
“殿下今日怎么想起来约苏某出来泛舟了?”
“我见着天气和时节都一片大好,想来先生总是足不出户,就想拉先生出来活动活动。”
“劳殿下费心。”
“先生说的哪里话?先生两年来为我殚精竭虑,我还从未有过什么表示,已经很失礼了。”
“那怎么想起来这里?”
“因为是心中难忘的故地,还有如是美景,想叫先生也来看一看。”
萧景琰这话说得真心。
若是身边形影不离的人不在了,那这些昔年里曾经携手同游的故地,自然也是再没有再来的意义——可是他回来了。
前些日子同纪王叔和言候闲聊,无意间确认了这个惊才绝艳的江左梅郎果然就是林殊,一时间既是懊恼又是痛心。或许是和从前那个洒然不羁的林殊对比太过强烈,他心下一道闷气憋了好几日,四下乱荡找不到出口。无论他如何努力,终归无法驱散那股过于强烈的迷离之意。
直到他不受控制地从那人嘴边夺下那块榛子酥。
见梅长苏匆匆忙忙逃离了他的视野,他才隐隐长舒一口气,多日来在心里乱撞的闷气终于勉强散去。
自从以为小殊离世,他心里就如坠着一座冰山,冰冷沉重,暖不化也搬不走,压得他整个人都痛苦万分,喘不过气来。又觉得没有找到小殊的尸骨,小殊可能还在世;又觉得若是小殊还在世,怎么可能会舍得十二年不与他联系,让他一个人禹禹独行?
还好还好,他终于是回来了。
萧景琰一边摇摆船桨,一边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梅长苏。
“当真是诗情画意,难怪殿下念念不忘。”
萧景琰却摇了摇头,对道:“不是因为此处景美才叫我念念不忘。”
梅长苏当然不会白痴到去问他那是因为什么。
萧景琰见他不说话,继续道:“这是我和他的回忆之地,自从他……我也已经十多年没有再来过,未曾想这里风景依旧,甚至更甚当年。”转而又问梅长苏:“先生觉得呢?”
梅长苏低垂下头:“殿下说是,那就是吧。”
“他……当年就是他带我来到这里。那时我刚刚回到金陵,刚见到他就被抓上了马背一路来此。也正是像如今一样的荷花盛放的时节,画舫泛舟,好不自在。”
“殿下的故人蒙殿下如此记挂,当真是有福之人。”
“那时候我们还……”
“殿下!”
萧景琰微定了心神,看着他。
“殿下今日邀约苏某出门,就是为了跟苏某说殿下的故人之事吗?”
“他不是故人。”萧景琰却一字一顿说道,“他分明不是故人,他是活生生的人,从修罗之地又回到了我身边的活生生的,陪在我身边的人。”
那时候荷花还没有长到现在这么高,林殊和萧景琰一人一只桨,一起把画舫朝湖中间推过去,近旁美景如书画卷轴一般缓缓展开。
终于荡到了湖中央,林殊说这么半天划得累了,要在船上小憩一会儿。
萧景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午的日头还没有完全过去,林殊又是个小火人,想来应该不会着凉,就允了让他靠在自己腿上小睡一会儿,自己帮他遮挡住过于强烈的阳光。
许是因为午后刚吃过饭,神思难免会倦怠,未几就睡了过去。
萧景琰一面扯过一片大荷叶,对折两道后做成一把扇子给他扇凉驱暑,一面为他缕过额前的细碎发丝,拭去额头的汗珠。
林殊平日里活力十足的样子,睡觉时倒是睡得比较沉,至少萧景琰见到的时候是这样。他本来还担心像林殊这样睡一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的习惯太危险,若是上了战场,敌人的枪都刺到他胸前了,他还安安稳稳地睡着,那可怎么办?林殊对此的回答是只有在他身边才会睡得沉一些,因为有萧景琰在,没什么可担心了。
萧景琰佯装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骂了句不害臊。
林殊理所当然地耸耸肩,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明明是实话实说,顺便还说他面皮薄,又不是第一天互通心意,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萧景琰捏了捏他的后颈。
“就算是我在你身边,你也不能睡得这么沉,万一我也要害你呢?”
“那你就害了好了,如果连你都要害我,我就没必要活着了。”
“没脸没皮。”
这会儿林殊还是沉沉地睡着,脚搭在船的另一头,头枕在萧景琰跪坐着的腿上,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萧景琰忍不住低下头把自己的嘴唇贴上他的,厮磨了一阵,刚直起身子就看见林殊睁大了眼睛笑看着他。
“醒了?”
“你刚亲我的时候就醒了,好啊你还学会玩偷袭了,胆子不小啊。”
“胡说八道,什么偷袭,我光明正大的。”
林殊一跃而起,猛地把他扑倒,嘴里还叫着,“这才叫光明正大!”萧景琰忙抱住他,船身却被这一闹震得不稳,虽是画舫,可也是最简易最小的那一种,哪里禁得住这么折腾?两人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就一齐掉进了湖里。
梅长苏笑了笑,接话道:“殿下是在跟苏某打哑谜吗?”
“是不是哑谜,先生再清楚不过了。”
“殿下说那位故人就在殿下面前,苏某环视四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可不是在暗指苏某?”
“我没有暗指,我是明指。”萧景琰顿了一顿,“我说的就是你,苏、先、生。”
梅长苏摇摇头,微叹了口气:“殿下,恕我直言。就算苏某真的是殿下的故人,也早已不是殿下心里的故人的样子了。”
“我知道。”
“虽然这里一如往昔,也做不到一切如故了。”
“我知道。”
“那殿下又何必执念呢?保持原状不好么?”
“好。”萧景琰端得是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我知道先生如今体虚多病,弱不禁风,我必然不会让先生像十多年前一样掉入湖里的。”
梅长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自然也想起了当时的境况,不自觉地羞红了脸颊。可看到萧景琰眼里,那又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如果说林殊是烈火,那梅长苏就是清溪,卷着一缕清爽的风,潺潺扣进他的生命里的清溪。这两个人有多大的相同?这两个人又有多大的不同?
那时候厚颜无耻不知道害臊的是林殊,反倒是萧景琰脸皮太薄,总被他用言语调戏得脸颊涨红。就连两个人之间的表白,也是林殊先提起,带着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朝他表明了心意,大有一种管你会不会拒绝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
如今两个人掉了个个儿,厚脸皮的那个变成了萧景琰,面皮薄的换成了梅长苏,或者说是林殊,当真易地而处,情随事迁了。
在林殊离开的那十几年,萧景琰设想过无数种林殊死里逃生回到他身边的情况。想过他可能会直接冲进自己的府邸里,可能会偷偷摸摸派人传书让自己秘密去见他,可能会托人带给自己他的信物,可能会沉冤得雪坐上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回来,甚至最可能的是被父皇的兵抓住了,关在笼子里,抗枷戴锁强迫回来。不过哪一种都好,哪怕是最后一种,他也是决心要把他救出来的,即使拼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发生,连一丁点蛛丝马迹也没有过,像是真的已经回不来了,如果不是还顾念母妃,他早就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也要去找寻他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一种,这……这最惨烈,最残忍,最伤人的一种。他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他身边,为他一步一步铺下前进的路,容颜大改,内息全无,连性格都全无半点往日的痕迹,让昨日和他这么亲近的自己都认不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