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附近的山里，就是山贼的巢穴。人数开始不太多，但后来大家都发现，仅仅耕种是无法得到温饱的，所以每个月都有年轻力壮的村民跑到山里去。
“死的那个三郎，是新近加入的。
“当时他还在对村民施暴。”
月溪在听到第一句话时就变了脸色，但还是静静地听峰麒说完，才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这是我的疏忽，公的指责完全是正确的。”
本以为人民得到休养生息之后，就会维持安定的生活了，但目前看来还不是这样。
国中出现盗贼，本来就是王的耻辱。这一点月溪完全接受。
“公的意思是，这少年为了帮助村民，才失手杀了人的？”
峰麒沉重地摇头。
“他没有杀人。
“在场的村民中，终于有人说了实话。那名山贼是因为马受惊了，才意外死掉的。他们目睹了一切却不敢说。
“因为没有人把此地有山贼的事报告上去。
“除去死掉的山贼，被杀的村民也需要有人承担责任。
“恰好就有一名语言不通的山客少年来到了。
“他和这里的人素不相识，根本没有义务帮助他们，但他还是出手了。
“然后还要他背上所有的罪名。
“现在，月溪大人还认为，您只是‘疏忽’而已吗？”
月溪僵硬地站着，对接二连三的责问没有一点回应。
原以为只是未成年的蓬山公的任性，才导致此次的风波，但最后却演变成揭露自己治政不力。
只能说幸好取消了死刑，才没让含冤的少年沦落到最悲惨的境地。
但另一方面，因为没有严刑峻法的威慑，人们也对犯罪越发地漠视起来。这样的矛盾又该怎么办？
自己、真的不胜任这个王位吧？
正在百感交集的时候，却看到峰麒做出更加不同寻常的举动。
年少的蓬山公直直走到月溪面前，双膝跪了下来。
如同见到强光一般，月溪的瞳孔蓦然收缩。
明明是神圣的仪式，却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履行……吗？
峰麒弯下身，双手扶着面前的土地，试图将额头贴近对方的脚边。
“啊、这……”
月溪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离峰麒的肩头只有一寸左右距离。
因为并没有真的叩拜下去。在离地两尺的时候，峰麒就已停住，这似乎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
保持这样的姿态很是难过，但峰麒并没有意思要起身，仍然低着头说道。
“确实想过，月溪大人如果真的是王就好了……一切都不是不能解决，哪怕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也可以为王上充当眼睛和耳朵，一心一意地辅佐王上……
“比起选一个完全不知道底细的人当王，我私心里还是更偏向月溪大人。
“一直都很敬佩您，哪怕方才说了那么尖刻的话，也是……
“很遗憾，仪式无法继续履行。”
在年轻的麒麟絮絮吐出这些内心剖白的时候，月溪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的手触到峰麒的肩膀，就坚决地把那个身体扶了起来。
“公太多虑了……
“能得到公如此的认可，我已别无所求。”
峰麒则迷惘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月溪大人，我实在……”
第208章 【番外】山之华，月之芳（十一）
峰麒马上就满二十岁了。
用世俗的观点来看，男孩子在二十岁便会成年，因此通常要举行值得纪念的仪式。
对峰麒来说，这个仪式就是“升山”。
麒麟并没有一定的成年年龄，只需要当具有完全的力量之后，所在生国的麒麟旗就会升起，而有志于登上王座的人也会在安阖日四门开启之时来到蓬山，等待天命的选择。
代表着芳国“天命”的，就是额头的角已长成的峰麒了。
女仙们都忙碌起来。
在大家心目中，一任又一任被尊称为“蓬山公”的麒麟，其实就和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差别。哪怕已经脱离了尘世的羁绊，这种感情也是难以消除的。
至于峰麒自己，则被女仙们一遍又一遍叮嘱着升山中可能的注意事项。
——简直就像家里有客人要来的时候要当众表演的孩子一样！
尽管暗地里这么抱怨，对于女仙们的要求，峰麒还是无法拒绝的。
被冷落的只有花满楼一个人而已。
刑伤十分严重，只有蓬山的药物能让他尽快恢复——峰麒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月溪要把花满楼留在芳国的提议，坚持将他带回来。
一个平凡的山客少年能受到蓬山公如此青目，的确是令人惊讶、甚至于不舒服的事。
而在听到他和峰麒在芳国的经历后，女仙们就不约而同地开始疏远这个孩子了。
两个孩子一起瞒着家中的大人出游，结果遇到了危险，身为父母者一定会认为自己的孩子才是被连累的无辜者。
能让那个闯祸的孩子留在家里休养，已经算是宽洪大量了。
女仙们无一不这么认为。
当峰麒终于找到时间去看望花满楼的时候，发现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阳光射进来的窗前。
“总觉得……蓬山不适合你……”
本想开个玩笑的峰麒，话出口才发现异常生硬，不得不加以补充。
“好像一直在养伤啊！……”
花满楼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就已转过头来，像能够看得见的普通人一样面对着他。
一个花瓣悄然绽放般的微笑。
“承蒙蓬山公挂念，我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么……”
感受到语气中疏离的峰麒，急于弥补之前的失言，却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一直想当面向蓬山公辞行，但问了几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公无暇接见’。”
峰麒紧张地跨过隔开两人的空间，抓住花满楼的双手。
“为什么……”只问了半句话，就知道自己有多么荒谬了。这里毕竟不是花满楼的家，更不要说他受到的都是相当不友好的对待。
然而，从花满楼的口中，从来没有吐出过哪怕一句怨言。
就好像他并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只是自己认为必要的事，就会去做。
“被玄君召见过一次，说是等到公升山仪式之后，就可以让我回去了。”
不得不说，玉叶的决定是十分恰当的。
过早地使用法术开启“蚀”，影响到的不仅是升山本身，还有峰麒的心情。
任何人都看得出峰麒对这个异世界少年的依恋。
但也只不过是依恋而已。
到成为台甫、回到生国，面对纷乱复杂的政事时，少年时代的友情就会随着时间轻飘飘地消散了吧。
在这一点上，花满楼、虽然年龄还要小一些，却比身为神兽的峰麒看得更透彻。
也许是因为、失去十分重要的东西这件事，他早已经历过了。
“不是从出生就看不见的。”花满楼曾经这么说，在和峰麒一起出游的那段日子里。
“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眼睛也变坏了，一连治了三年，还是没能治好。
“很遗憾，看不到峰麒漂亮的样子，但也不会因此抱怨什么。
“比起其他人，我所拥有的、其实比失去的更多。”
一想到失去自己……的友情，对花满楼来说也在可以接受的限度之内，峰麒就忍不住一肚子憋闷。
“那么，你也来参加升山吧！”
似乎根本没有经过思考，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说了。
花满楼显然对于这个轻率的决定吃了一惊。
“我没有那个资格吧？再说，仙子们也……”
“对你很不公平，大家都是！”峰麒报复似的握紧花满楼的手指，“你居然也不辩解。”
“我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花满楼轻轻地笑出声，“但依然很傻。
“峰麒是受到万人景仰的蓬山公，而我不过是个会被人骗去顶罪的普通人。
“受伤之后连自己都无法照料，因为身上有血腥气的缘故，也不能靠近峰麒。原本觉得很好的打算完全没法实现。
“说到底，以为峰麒没有自保能力的我才是个笑话吧？
“所以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不是这样！”
峰麒忍无可忍地打断这种自嘲式的发言。就像上次以为会分别时一样，猛地把花满楼抱住了。
“月溪大人说过，你坚持不抛下我，是出于可贵的忠诚。但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普通人对于蓬山公的忠诚。
“是朋友之间的忠诚。
“以蓬山公的朋友的身份来参加升山，不然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这句话像是峰麒的总结陈词，他自己对此也似乎很满意。
花满楼、则在沉吟之后，露出表示同意的笑容。
直到想转身离开之时，峰麒才发现自己还是忘记了什么。
“说好的，要一个像你那样的、中华的名字。”
“啊……”
“不要再说‘没想好’之类的话！”
这一次花满楼的笑是会心而温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