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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也是这年同月,吴邪被押往重庆白云洞。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日后会成为诸多共产党人黎明前的葬身之地。
  12
  无论何时,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都不会只是为了让彼此的日子混杂一处。
  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经亮开了。他撑起身子,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熹微的光自高窗外射下来,并不那么温暖地安抚着他、安抚着他这里的一切。他是在别人睡过的稻草上醒来的,而那人恐怕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血迹还在。
  他疲惫着眼睛望向四周:凌乱得让人找不出一丝希望的情景。牢槛的东西两边,除了他之外,还横躺着两个人,两个青年人,都没有醒来,脸上的伤痕青肿着,面目甚是狼狈。可谁又能说他自己不是那样呢?
  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挪着身子,由原处坐起来,尽量不让布满鞭痕的背部碰到墙壁上,但这个动作无疑又让他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实际上,不论他现在要怎么坐,他都不能得到真正的休憩,他的背,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早已被打烂了,连背部的衬衫也都破得一干二净;他的手臂则因为被捆时间太久而磨出了一大片青伤紫肿。
  肉体上的折磨,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时常经受的;而也有不那么时常经受的,譬如门外的偶然一瞥。
  他半眯着眼睛,回忆起了几天前的事情,那时他正在被送往这里的路上。
  “你听说了吧?”
  把他押上车的人一觉醒来,眼神惺忪地朝对面的同袍问道。
  “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笑容里带着不明的意味,伸出食指对他点了点。
  对方立刻了然,神色也一样暧昧起来:“他的调令应该早就到了吧,今天指不定就能见到,陈长官还特地叮嘱过了,不要打草惊蛇,耐心点。”
  “嘿嘿,就你还耐心?你想想昨儿个你,你那个样儿……”坐他旁边的人也低着嗓子笑起来,右手往外送出食指和中指,二指一开,“急不急?”
  “嗨,我那不是烟杆子不等人么……”
  车厢里的几个人短促地笑起来,笑得不长,脸上即刻又绷了回去。他们平日里的营生决定了他们绝不是那种善于嬉笑打闹的人,再说了,也没有那么多可以让人开怀的事情。
  他的手被捆着,丢在车厢的最里边。押他上来的人不讲话了,坐了一会儿,扭头看着他道:“你——叫、叫吴邪,是吧?哎,说实话,张起灵的大名我们几个早就是如雷贯耳了的,要不是陈长官的命令,咱们哥儿几个还真的不敢动你,但我们也不想太为难你,你就行行好,当成全哥儿几个,到里头听点话服点软,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中国人何苦为难中国人。”
  他一席话却叫吴邪有点哑口无言。默然了半晌,他倚在边上,委顿地一笑:“你多言了——这到底是谁为难谁呢?”
  他的心憋得难过极了,扭头朝车厢外看,眼见一辆奔驰车开了过去。吴邪本来只是靠在那里发呆,奔驰车快要溜过去了,他才猛然察觉到里头坐的是何人。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喉头发紧,猝然间几乎要喊出一个名字。
  “张——”
  “他,”把他押上来的人突兀地一笑,勾着食指朝前,很冷酷地敲了敲车厢壁,冰冷的铁皮发出响动,“自身难保。”
  “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当心别让他死得更快。”那人阴险地笑道,“陈长官有的是办法料理他。”
  吴邪拧紧眉头,下唇咬得出血。
  张起灵为什么会被调往这里来,他也不清楚。印象里,对方跟军统很显然是没什么干系的。
  此刻,吴邪把脑袋(他只能用这个姿势休息了)侧枕在砖墙边上,想道,他自己是无路可退了。张起灵那样的人,也会有危险么?
  想到这里,他阖上眼睛,感觉自己的左胸膛里,心脏在突突地跳动着。今天早晨被压到审讯室以前,他曾经见过张起灵,很勉强的见法。他瞧见张起灵在两三个人的跟随下往军统的办公处去了,他只能这么看着,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押送他过来的那人讲过的话,他还记得很清楚。
  张起灵已经被盯上了,他要尽最大的努力不叫对方发现自己,更不能让别人发觉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最好的,就是当什么也没有。
  这真是戏剧化的一幕。张起灵恰好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脑袋上刚破了两道口子,深倒是不深,就是血流得多,一脑袋都是,再加上他的脸颊因为饥饿和青紫而浮肿得厉害,对方居然根本没有认出他来,而是像原先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今他稍微有暇自问:遗憾?感慨?还是不甘?又或者这些都是。然而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然会那么做。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一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再往后,他说不定就会在张起灵的眼皮底下,在对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离世。
  并不是怕死,也未必是要贪恋生命,仅仅是想起了这些事而已,他就感到十分悲哀,诚然,这些事,这些遗憾,感慨,这些他受过的伤害,这间他待过的牢房,这片他嗅到的、来自山城的潮湿气味,所有的一切,都正好代表着张起灵一个人。
  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吴邪叹了口气,很轻很轻,他一叹气,喉咙深处冒出来一股血腥味,沤得他难过得要命。
  “喂——”
  一道女声从他斜对面的牢房里传出来,紧接着,他的背后、牢房间的走道内,响起一阵军靴踢踏地面的脚步声。
  “干什么?怎么又是你?”
  “你管是谁呢——把这个给那个牢房里的,去。”
  “你——”
  那个特务瞪大眼睛,不知是喜是怒地望着跟前的女子。女子也一样,叉腰看向他,举着字条的手上笼着玉钏子。
  隔着牢门,空气里静默了良久,牢房里陡然传出一阵哄笑声,于吴邪听起来,尖尖细细的,似乎都是女孩子们的声音。
  这里也是关了女犯人的,不过她们跟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吴邪咳了两声,饥饿、缺水和伤口让他发起烧来了,他几乎动不了,只好挨在墙边恢复体力。
  这回他没能挨多久,背后“砰砰砰”传来敲门的声音。
  “起来!”
  吴邪阖着眼睛,听出来了,这是今天早上才把他架到审讯室去的人。
  “哼。”他心说,甭管来的是谁,他这回都必须得休息一下。
  “这、这位小兄弟已、已经睡、睡着了,您有、有何、何贵干?”坐在西边的青年发话了,他平日里总是大着舌头,吴邪听得出他的语调。
  “嗬,解子扬,你行啊,刚吃了多少下?这就醒了?看来是打得不够。”
  “你他、他娘的少、少给、给老子屁、屁话,手、手上是、是什么?”
  站在牢房门口的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像嫌弃似的把纸团丢到他腿上。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解子扬扯动腰身(他的肩背早就被打烂了,比吴邪肿得更高)往外头恶狠狠地“呸”了一声。
  “王、王八羔子,狗、狗眼看、看人低……”
  他骂完,才把纸团拾回来,还没打开,就听见西北边的牢房里有个高亮的女声喊道:“结巴子!你自个儿别打开!”
  “嘁,小、小丫、丫头片、片子,谁、谁稀罕看、看你、你的情、情书……”
  那女声顿了顿,复道:“别瞎说!把东西给他!”
  解子扬也烦了,仰头结巴着道:“你、你甭、甭急啊!人、人正、正……”他一面“正”,一边挪到东边的墙根底下去看吴邪。
  吴邪的脸上,血渍都干透了,面庞五官一律瞧不清楚,乍看起来跟他自个儿也没什么两样。解子扬一边看,心里直嘀咕,那霍秀秀被捕前曾经是十里洋场最有名的歌女,怎么还能看得上这小子?他打量了吴邪良久,才想起还有正事来,琢磨着对方这么久都没醒,莫不是死了?拿手背过去一靠:好,还没死。
  他想下手把对方摇醒,考虑了半天都想不出怎么摇比较好,吴邪身上瞧着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肩膀上的皮肉早就绽得发紫了,踌躇良久,他蹲下来晃了晃吴邪的手。
  这里的人大多都睡不死,不然就是被折磨得昏迷过去,吴邪属于后一种。他晃了二十几下,吴邪才算醒过来,迷糊地见到是个熟面孔,问道:“还要审吗?”
  “不是。”解子扬说着,把纸团塞到吴邪手里,“你、你看、看吧,人、人家给、给你的……”
  吴邪垂下脑袋,看见手里多了一团脏兮兮的纸,看起来是从报纸边上撕下来的。他把纸团展开,上面画了一个人,人瘦瘦高高的,五官都很愁苦。
  这幅画的底下配了一行字:“像不像你?”
  他盯着这张纸条发了会儿呆,就听见解子扬在一旁喃喃地道:“哟,还、还真、真不、不是情、情书……”
  他话音方落,先前的女声又响起来:“结巴子,你是不是偷看了?”
  “你、你恁小、小心眼儿……”解子扬接道,说完扭头朝着吴邪,又晃晃他的手,“同、同志,你、你别误、误会,她、她那意、意思是,你、你这样,是、是不是,不、不太、太好……你、你得、得振作呀……有……有、有那、那什么……什么……信、信念……”他好不容易讲完,又重复了一次:“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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