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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信念?吴邪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瞥了一眼窗外。高窗以外,只有灰白色的天际。
  “信念?”他看着字条,低语道。
  “信念……能放我出去吗?”
  “能让你自由。”他对面的人悠然醒了,道。吴邪认得他:解雨臣,四四年和自己在晋西北打过照面,那会儿他差点把对方认成女的。
  “自由?自由……”他吸了口气,“真的……有自由吗?”
  蓦地,他想起自己在山坡上与张起灵讲过的那些话。
  “当你相信的时候,它就在你的心中。”解雨臣说着,咧嘴朝他笑笑。他伤得也不轻(他们之中没有伤得轻的),右臂折着,被他自己撕开衣襟捆好了吊在脖颈里,吴邪记得,解子扬一开始还打趣他,讲他捆得跟绑猪蹄一样。
  “这……”吴邪失笑道,“太唯心了……”
  “简而言之,是要有信念。”
  解雨臣瞧着高窗外说道。
  吴邪扬起头,看见他带着血的侧脸,不禁茫然:“到底什么才是信念?”
  对方摇摇头,笑道:“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知道,我们每个人的信念,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它一定可以,让你顶住所有的痛苦和犹豫,说‘不’……”
  13
  “你跟吴邪?”
  “唔,对啊?”黎簇抬手看了一眼表,“我是一九六五年生的人,跟吴邪碰见的时候,我才八岁。”他讲完,一扭头把吃剩的果皮丢在街角。
  “哦……我跟你一年生的。”我挠挠头。
  理论上来说,我跟黎簇也算是经历过文革的人了,不过,我们那种经历都不算什么。闹起来的时候我俩才多大,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黎簇上个月刚去过重庆,他在那里采访一位作家。他干的营生跟我很类似,成天价地做些笔录。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说,总有个人要记下来。
  记下来?我又问他,记什么?
  他深深抽了一口气,眼睛望着巷口被电线杆切割成数条的天际:“那个时代。年轻的人仿佛对这些不感兴趣,但那些日子,必须要被记下来。人的一生并不是你活了多久,而是你记住了多久。总有个人得留下,如果真的有,为什么这人不能是我?”
  他今年二十五岁,与我一般年纪,面目俊挺,头发理得很整洁,笑起来很腼腆。激情和压抑都在他身上拐了个弯,归隐于青年人的外表以下。说来也很有趣,他明明是青年人,望着天空的目光有时却带着莫名的哀愁。
  他把这一切叫做“伤疤”,它们是隐形的、看不见的,就像你的灵魂那样,藏在你窥不到的角落,但,它们就是存在。
  时代改变了中国,时代改变了青年,时代改变了我们。没有改变的,或许,是藏在罅隙里的“信念”。黎簇的信念是记录,我的信念则是追寻。
  我买了糍粑,跟他并肩走着。他的右肩上斜挎着一只褡裢,里面装着一摞用防水布包好的笔记本。
  “说真的,你不是真的打算就这么晃来晃去吧?”黎簇推着自行车,一面走,一面“叮铃铃”地摇车铃,叫那些行人全都避开。
  “就当旅游。”我接得漫不经心。二十五岁的单身男青年,干点什么都行。
  “不,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只会晃吧?”他按下车龙头,很是痛心疾首地看我,“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少好素材吗?加在一起都够你写本书了。”
  “别,这些事情能写个什么玩意儿出来?”我连连摆手,吴邪和张起灵的故事,别说以前,放到现在都可能不太为众人接受,我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感到为难。
  看着一些饱受时代创伤的人再度陷入窘境,于心何忍。
  “为什么不能?”黎簇诧异地看了看我,倏而“哦”了一声:“也对,估计会有人担心它不够纯粹,不够像样,不够、不够——烟士披润(inspiring)。”
  我被他逗乐了,笑了一阵,还是摇摇头:“我跟你不一样的,我把他们记在心里。”
  “那有什么用?”
  “吴邪他们说的,‘信念’。”
  他闻言,又沉默了一阵,渐渐地舒出一口气:“很久以前……七六年以前,吴邪告诉过我一句话。”
  我们已经走到了人少的地方,他推着车,漫不经心地晃着,“那会儿他还没被关牛棚呢,成天被红卫兵堵在家里头,日子枯燥得快冒烟了,只能靠翻译字典来打发时间。我那时候也是闲得慌,我们那个胡同口,就我一个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别的同龄人都被大的牵出去玩了,我一个人在家,有一天我趴在阳台上玩,恰好看见吴邪开着窗户,在我家对面朝墙打乒乓球玩。”
  “我家大人不许我跟他来往,不过我毕竟年纪小,就是觉得他这人蛮好玩儿的,他估计也是太无聊了吧,就教我,那个,打乒乓球……”
  “后来我跟他熟了,隔三差五就翻墙到他家里玩儿去。嗨哟,我跟你说,他家里头,说谁走资我都信,说他走资我真不信,他家里除了书啥也没有哇,他家的墙上——当然我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啊——反正那个时候,我一进他家都惊呆了,他家里那个墙上,画满了——”他一面说一面腾出手挥来挥去。
  我脑子一抽:“春宫?”
  “啧,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他皱着脸朝我后脑勺刮了一下,“算式啊,都是公式。”
  “他画那个干嘛?”
  “我起先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是一百二十九中教数学的呢,谁晓得他只是在演算《资本论》上的公式啊。”他回忆得摇头晃脑,“我的印象里,这个人吧,就是老油条,你说说看,那个年头,多少等级比他还高的,都被逼成啥样了,我看他好像一直跟没事人似的,心态好得简直不正常,没事儿还能给我念几段故事书听听。哎,我差点讲漏了——他跟我说的那句话,就是一本书上的,一个苏联人写的,叫、叫……叫肖、肖……”
  “肖洛霍夫?”
  “对对对……毛子的名字特难记,不过他那书我记住了,叫《静静的顿河》。”他呼了口气,“吴邪那会儿朝我提了里头一句话,‘人是为了自己的希望而活着的’。”
  “他说,‘希望’,就是一个人的信念。”
  他讲完,我一时无言。我走了一阵,揣着口袋问他:“我们两个在干的事情,说不定只为了一个信念,就是‘铭记’。”讲到这里,我叹口气,“可是,为什么要记住?为什么要把看似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压在肩膀上?我……有时候也很困惑。”
  “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困惑的,我们毕竟还比较年轻,除了掏鸟入窠以外,很多事情随性地做一做也没什么,你怎么感觉就怎么去做,不是蛮好的,千金难买爷高兴。”
  “我操……你就不能讲得稍微文雅一点?”我赶紧扭头去找刚刚路过的两位女青年,还好人家没注意到我们。
  “我跑火车惯了的,”他挠挠头,“拿我自己来说,为什么要记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促进我的深刻和自省。”
  “深刻和自省——这两样东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他眯起眼睛,“我给你讲讲我一个语文老师吧,小学的,驼背,粉笔字非常好看,课文讲得很好,他的儿子很早就死了,孤家寡人活了大半辈子,文革一来,他遭了批斗,我十岁那年,他跳井了。”
  “那会儿我感到很懵。死个人对我来讲有什么意义?可能……也就是,第二天醒来,发现没人给你讲课了而已……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为何那段记忆能让我记到现在?”他朝我晃晃手,“我们有时候老说,‘我错了,我要反省’,可是光讲是没有用的。一个时代的错误,需要这个时代里所有的人一起去反省、去记住、去把那些东西写进他们的文献中,最重要的,是记在他们的心里,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来。只要还有一个人是记住的……悲剧就不至于重演。”
  黎簇自嘲地笑几声,往地上吐了口痰,“我他妈其实是个浪漫主义者,很根深蒂固的那种。”
  “我看出来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发现他肩颈上的肌肉都缩得紧紧的。
  “其实,刚接触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理解吴邪这个人,”他推着车的手握成拳,“他的所作所为,从晋西北到大别山,再到白云洞、杭州……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他不过就是个好人,身上有那种朴素的善良。你放心,这种善良,你也有,我看得见;我也有……嘿嘿……”他笑了笑,很快又板起脸,“吴邪并没有为此而后悔过,他有那种信念,并且一直都在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善良,我很佩服他。只有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悲悯。”
  “也只有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愤怒。”
  解雨臣讲完,朝吴邪笑了笑,手上又忙活起来。
  吴邪蹲在墙角,面庞上似笑非笑。他肩背上的伤口已经好多了,不过难保接下来不会再有,无论如何,此地都不是宜人之所。
  “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愤怒。”他重复地咀嚼了一遍这句话,感觉嘴巴里好像还留了一种气味,像山城的雨季一样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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