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我一惊,意思是爷爷要走,我得和他单独住一起?
“这……爷爷你去哪儿?”我反问,心里砰砰乱跳。我不是不乐意跟他在一起,但这样是否有点……跟他单独再一起,我还是很紧张的。
“我去外面一趟,有个老朋友的忌日快到了,需要去祭拜一下,盘桓几天。张先生留下来,你好好呆在家里,把客人照顾好。”
这句话里包含的东西似乎很多,我第一次听爷爷提到了他的老朋友,还一开口就是忌日;而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张小哥要在家里住下来,我需要单独面对他。
日子似乎正要突破过去25年的规律生活,一切都在加速变化中。
“爷爷的老朋友?”我忍不住想打探更多,小心地问,“从没听您提过,他……已经去世了吗?”
“去世九年多快十年了,十年祭奠是个大日子,我得回去看看他。”爷爷夹起一块肉放到嘴里,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了沉痛与不舍的味道,这位老朋友一定对他很重要。
九年多,正是大雪那一年。
我明白打探别人隐私是不对的,但既然是爷爷,从小抚育我长大,他的老朋友也应当是我的长辈。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从爷爷嘴里听到关于他自己的事呢,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男人,那场大雪后变得更加内敛严肃,再不跟我谈天说地,不跟我一道出门,祖孙间少了推心置腹的交流,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我觉得爷爷是个刻板律己的人,面对我时好像总压抑着什么,比如他自我的情绪。此刻他不留神说出这件事,是因为有客人在,让他感到放松的原因吗?
这位客人……我忍不住又将目光调向他的方向,他修长有力的手握着筷子,动作优雅而灵活,似乎一点力气不需要使,只通过意志就能精准操纵身体按他的想法而动作了。
他夹起一块兔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没有看我,好像也不知道我正在看他。
收回目光,我忍不住又问爷爷:“您的老朋友怎么去世的?”
爷爷闻言一顿,朝客人身上看了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然而这位叫张起灵的客人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连眼皮也不动一下。爷爷微微叹口气,端起小酒杯,将里边的酒一饮而尽,简短而有力地吐出几个字:“被杀了。”
被杀?!
29|
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我早知道发生过这样不幸的事,肯定不会唐突询问的。可现在问也问了,答也答了,我只能尴尬地点点头,满肚子寻觅话题,想尽快把这沉重冰冷的三个字冲刷过去。
其实我很想再问一句:谁干的?
不知爷爷会不会回答我。
餐厅里一时陷入沉默,我心里闷闷的,食不知味地又吃下几口饭,眼见着汤碗只剩小半,赶紧端去厨房添上,也借此逃开这股让我如坐针毡的古怪气氛。
站在厨房里,我边搅拌锅中浓香四溢的肉汤,边听餐桌那边传来了低低的话语,是爷爷的声音,他正在询问那位客人的意见。
“……我后天走,族长认为如何?”
“可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沉静冷淡,似乎被抽光了所有情感。
“吴邪的事。”爷爷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留你们单独在这里,没问题吗?万一他发作……”接下来的话低得听不清了,我知道他们正在谈论我,简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聚精会神地听着。
“不会。”客人声音不大,却蕴含着掷地有声的力量,简单两个字,就堵住了爷爷的担忧。
“不会最好……我观察他这么多年,倒也有两分把握,否则不会跟族里申请,请族长你过来。自从那件事后,差不多快十年了,他就这样下去也很好……”
说到这里,爷爷沉默了,客人也没有搭话,凝重似乎正在他们之间蔓延,伴随着一秒一秒溜走的时间。我察觉自己在厨房里耽搁太久,再不出去就显得不自然了,于是端上汤,准备过去,突然听客人问了爷爷一句话。
“你恨他吗?”
我一怔,赶紧停下脚步,靠门边继续听着。不知怎么的,我直觉他话中的那个“他”正是在说我。
“恨……”爷爷干涩地笑了两声,叹息般地低声回答:“恨不恨的有什么意义,族长恨他吗?”
屏住呼吸,我将头抵在墙上,努力捕捉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然而过了好几秒,客人依然没有搭话,倒是爷爷又接着追问了一句:“我是说,族长恨现在的吴邪吗?”
“……不。”似乎经历了永恒那样漫长的时间后,他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听到这个答复,我竟有种浑身虚脱的感觉,差点双脚一软就跪在地上。
他说不,不恨。
眼角有隐约的水汽浮起,来自本能的情绪让我为这句话感到酸楚又幸福。
他说不恨。
“您这么想,我也高兴。”爷爷恭敬的声音突然远得像在天边,他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吴邪……说实话最初接到族里的命令时,我很抵触,他做下那件事,说我一点不恨他是假话。我根本不想面对他,更别提照看他。可是,这几年过下来……我又无法将他当成那种丑恶的东西看待。除了那一天,那一次事故之外,这么多年里,吴邪从没有任何不好。有时候……有时候我甚至想啊,吴邪要真是我的孩子,或许也不错,像他这样聪明懂事又体贴的人,不多了。”
“嗯。”客人声音响起来,似乎穿越荡荡的时间长河后,才缓缓落在我耳朵里,“吴邪……很好。”
他说吴邪很好。我心头一跳,感觉有股又甜又苦的味道在弥漫,怀疑像河底的水草般丝丝缕缕晃动着,我不确定这个被他赞为“很好”的吴邪,到底是指我,还是他包袱里的骸骨。
爷爷闻言长叹一声,喃喃道:“那您现在决定怎么办?他……”
客人没有回答,我也无法继续在厨房里偷听下去,端着汤进入餐厅,他们立刻停止了谈话。
我放下汤,佯装什么都没听到,热情地向他们介绍这道汤的做法,爷爷像他过去无数日子所表示出的那样严肃内敛。而客人看我一眼后,便将视线长久凝聚在桌面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知道他们之间有许多秘密,他们背着我在商量一些事,对此我很好奇,却同时又有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力量,阻止我直接向他们探问这些秘密。
那似乎是我现在还不该去碰触的禁忌。
30|
晚饭后,爷爷和客人相继离开了餐厅,不大的空间里,只剩灯光投下朦胧的色彩,方才还活动着的人气似乎随他们一并消失了。我没有急着走,留下来将一切收拾妥当,心里琢磨着晚上怎么办。
我想跟客人多一些接触,不仅因为我喜欢他,更想通过他知道那些被藏匿起来的秘密。显然,他和爷爷都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但爷爷绝不会告诉我,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如果他想告诉我,我早该知道了,也有可能……爷爷并没有得到许可能告诉我一切。
或许,我只能从客人身上打开缺口。
我在梦里见过他许多次,和他并肩走过万水千山,甚至在最后最惨烈的那些梦境里,他都一直和我在一起。本能地,他早已成为我心底最亲近的存在之一,我本以为他永远只属于梦境,谁知他竟来到了现世中。
深吸口气,我默默给自己鼓劲,眼睛在厨房里溜了一圈,寻觅可以成为让我接近他的借口,突然,我看见角落里摆着两个西瓜,心里不由一跳。夏天虽已走到尽头,但热度还在,晚饭后来点儿果汁不是很好么?这也让我有了搭讪和追问的资本。
想到这,我快手快脚地选个西瓜,剖开挖瓤,调成两大杯红彤彤的果汁,准备给爷爷和客人送去。
来到爷爷房门口时,他正靠在躺椅里翻一本书册,灯光斜斜映到他脸上,沉静而安然,似乎这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夏夜,他则是一位慈祥恬淡的老人。
我在门边看了他几秒,招呼一声,进去递上果汁。爷爷朝我笑笑,点点头,尝一口,说声好,然后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显然,他知道我来找他是有目的的,跟他的老成相比,我还是嫩了点儿。
“爷爷后天就要走?”考虑片刻,我将嗓子里翻滚的问题吐出来。
“唔。”
“什么时候回来呢?”
“说不好……或许大半月,或许一个月。”
这个时间段比我想象中更长,我本以为顶多七、八天的事,没想到爷爷一走就是一个月。
这期间我要一直跟客人住在这儿?
我心漏跳了一拍,隐约有些不知所措,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想半天,我又明知故问:“这段时间……我就跟,跟张起灵在家里?”
“是的。”爷爷答得很快,这件事已被他们牢牢定下来,不容更改。
我陷入沉默,心里乱纷纷的,不知该如何应答,许多问题明明已到了嘴边,却一个也说不出来,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制约着我的言行,让我不敢正大光明地探问这一切。这股力量的组成很复杂,我能大略分辨出有痛苦,有怀念,有不舍,有悲伤,还有浓浓的负罪感与愧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