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张起灵的血也无法根治我。
而他仅仅一个人,能提供的血有多少?就算抽干他所有的血,又能维持我多久平静的假象?
换言之,我没救了。
我迟早会完全蜕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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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个寒颤,从回忆里拼命逃离,那个梦太惨烈、太凄凉,带着浓烈的不祥之气,恍惚一道犀利分割线,将我整个人撕裂成两部分:体验这个梦境之前,我认为一切的梦境都存着希望,并有探究它的好奇心;而在接触到这个梦境之后,我突然对所有半推半就的未知失去了兴趣,开始怀疑它们是陷阱,是魔爪,隐藏在黑暗里,挑逗我靠近、靠近,然后猛地爆裂开,将我碾得粉碎。
我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盯着站在面前的男人。
他就在浴室门口,没有动,也没有开口,默然看着我,胸膛上狰狞的麒麟因外头气温的下降变得淡了一点。我镇定下来后,突然惊觉让客人衣衫单薄地暴露在夏末微凉的空气里不妥当,赶紧低头跟他说声“抱歉”,匆匆奔回他的房间,抓起一件挂在架子上的外套,就朝浴室门口跑去。
回来时他依然站在那里,不过已穿上了睡衣,麒麟被遮住,不知是已消退,还是继续在衣料后边对我怒目而视。我怔了怔,只觉阵阵尴尬,手里抓着外套给他也不是,不给他也不是。
“小哥……”考虑片刻,我开始没话找话地招呼他。没办法,我满心里都是他,那么多秘密环绕着我,几乎让我不能呼吸,而他站在我面前,似乎黑夜里一盏孤灯,吸引我忍不住靠过去。
“那个,降温了,你穿上外套吧。”
他盯着我的脸,面上又露出了那种不动声色的高深莫测。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但我看得出来他正在观察我,评估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决定下一步如何应对。我也不知自己为何清楚这一点,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在我心里却早当他是旧相识,仿佛我们曾无比亲近,无比了解,将彼此放在珍而重之的位置上。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我手里的外套,这让我开始紧张,我明白他在想什么,我能感应到他此刻辐射发到我身上的情绪。
某种意义上,我似乎让他如临大敌。
片刻,他突然点了下头,轻轻“嗯”一声,然后从我手里将衣服接过去。
我长舒口气,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只要他不拒绝我,他愿意跟我交流,一切就还有希望。即使他否认那些梦境,否认我在梦里经历的一切,那也并不是无法可想的绝路——就像爷爷否认那场大雪一样,他肯定也藏着秘密,因此,他即使了选择对我说谎。我不必太过失望,每个人都有他考虑的角度,我想了解那些秘密,进而了解他,因此我必须坚定自己的想法。我认为那些梦不是无稽之谈,如同他的出现不是巧合。
再说,我爱了他那么多年,怎能因为一两句冷言冷语就放弃呢?
退一万步,即便他真对我全无好感,我也想通过他了解那些隐藏起来的秘密,关于我自己,关于梦境。
他是我这么多年来真正见到的唯一一个外人,我不跟从他进行探索,又能找谁?
想通这点,一直缭绕着我的沮丧似乎退下去了,我心里又充满斗志,看着披上外套的他,鼓起勇气搭讪:“那个……小哥,你经常穿这样的衣服吗?”
他看着我,睫毛微动,没搭腔。
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梦到过你呢,很多次,你在梦里就穿过这样的蓝色连帽衫,有时你会把帽子戴起来,看不到表情。”
他依然没说话,抖抖搭在背后的衣帽,开始往外走。我跟在他背后,随他一路回到房间,看着他脱掉外套,脱下睡衣,从衣柜里拎出一件背心套上,再把外套罩上去。接着,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条长裤,手放到睡裤的腰上时,他停顿了,转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似乎在询问,或者说命令我出去。
我有点儿尴尬,又有点不甘心,出去干嘛,大家都是男人,我不想出去。于是我假装没看懂他的眼神,与他对视,一句话不说。他立刻放弃了,大大方方脱下睡裤,换上那条舒适的长裤。我走过去,帮他把换下来的睡衣叠好,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上。
我边叠边觉得奇怪,他来的时候我分明见过,随身只有那个黑包袱,从体量上看里头绝对装不下那么多衣服啊,怎么刚刚他拉开衣柜时,里面竟放了许多我没见过的衣物?
他什么时候搬进来的?爷爷知道吗?
更重要的是……放这么多东西,是否意味着他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也意味着我可以有更多时间跟他相处?
这个猜测让我感到小小的快乐,转头看他,他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又进入了评估我一举一动的观察模式。
“你要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我问。
他没回答,目光从我脸上浏过,停留在我的咽喉处,沉沉地看了约莫一分钟,突然开口问:“疼吗?”
什么?我一怔,不明白他说什么。
这时,他右手伸过来,较常人更修长有力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压在我脖子上,问道:“你这里有什么感觉。”
这是在问我的情况?
我考虑两秒,决定老实回答,道:“有时候会感觉痒。”
“还有呢。”他似乎成竹在胸。
我突然明白,他其实很了解我的情况,或许比我自己更了解。这让我越发不敢对他有任何隐瞒,老实答道:“偶尔……会感觉有一股血腥味。”
他收回右手,垂下眼帘,微微点了点头。我想他一定正在思考,不敢打岔,站在旁边等他发话。紧张慢慢爬上我的肩头,我又开始忍不住去看那个静默的黑包袱,它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边缘隐隐勾勒出一个圆润的轮廓。
那是头骨的顶端,此刻,骷髅正隔着一层背包与我对视。
它叫吴邪,我也叫吴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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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个寒颤,隐约意识到这背后有什么可怕的联系,我一直在回避这个想法,自从昨天半夜里看到它起,它上面附着的魔力就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我明白一切不是偶然的,却没有勇气去深想那一切。
梦中人带着与我同名的骷髅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谁也知道这不是巧合。
如果它是吴邪,那我是什么?
如果我是吴邪,那它为什么会有同样的名字?
一直不愿意去想的问题,随着我对他的心意越来越明确,越来越坚定,从梦境中一点点挪到现实里,这个问题也越发变得不可回避了。
我呆呆盯着那个包袱看了很久,边看边整理心头不断叠加的疑问,转过头时,发现他正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沉默幽静的意味深长,由痛苦一遍遍淬炼而成,仿佛正拷问我的内心。
他问我:吴邪,你在看什么?
你看着它,想到了什么?
你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我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爷爷的声音随之响起。
“吴邪,吴邪?出来做饭了。”
我仿佛大梦初醒,朝他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小声说我去给你做野兔吃,逃一般跳出房间,往后院跑去。
到走廊转角时,我朝后看了一眼,发现爷爷走进他的房间,门关起来,像闭合一场阴谋的盛宴。
今天的晚饭开始得比平时晚,一方面因为我的心不在焉,胡思乱想,手上动作自然落了下乘;另一方面则因为爷爷和他的长谈。他们在房间里关了两个钟头,直到我把一切料理好摆上桌也不见出来,最后我只能去敲门,他们才出来吃饭。
出来时,爷爷表情在凝重中有一丝放松,他则一如既往的淡然,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饭桌上没有人先说话,沉静的气氛弥漫其中,我心里七上八下,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两口,眼睛只往他和爷爷身上溜。他们的脸色都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夹菜,既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
当然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自信的,做了这么多年饭,再笨的人也该磨练出来了,何况我一点儿也不笨。
突然,爷爷搁下筷子,对我说:“吴邪,还没给你正式介绍客人。”
“啊?是……”我一怔,也跟着放下了碗筷,有些紧张地看看他俩。
爷爷指着我的梦中人,朝他一点头,对我道:“这位是张起灵先生,跟我们家是多年的朋友了。”
张起灵。
张起灵……
我在心里反复诵读这三个字,像学习一句简短的咒语,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细细欣赏他的每一处轮廓。
原来他叫张起灵,这名字我似乎听过,是在梦里,对吗?
应该是从梦里听见的吧。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我都叫他小哥,但这三个字也一定曾出现在那些梦里。
原来他叫张起灵。
我看着他,忍不住咧嘴一笑,他正好将目光转过来,嘴角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爷爷又说:“过两天我要出门一趟,你照顾好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