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天,他会回来。
我坐在大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山道上,就像他来时那样,如一只蚂蚁爬行在长长的草叶间。天空又堆起阴云,要下雨了。
夕阳已坠,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被风吹拂着,润湿我的头发。我坐在这片寂静中,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爷爷走了,他也走了,但我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都会回来的。
静默的时光,变换的岁月,我在山谷里的日子平静安详。我已不再感觉孤独,也不畏惧空无一人的房间,每一天,我都遵循着生活的规律将自己照顾好,也将这所房屋和周围的世界看顾妥帖。
春天,我深耕菜园,分别种下我和爷爷,包括他喜欢的种子。
夏日,我巡视山林,那片野酸梅今年生得格外好,未熟的果子青幽幽挂在枝头,我开始谋划拿它们酿酒。
秋天……不,还未等到秋天,就在这年酷暑将尽的日子,我的房舍前迎来了几位客人,虽不曾见过他们,但我知道他们是张家人。
族长他……今年得进门去。他们看着我,神色颇有些为难,显然他们要传递给我的是难以启齿的坏消息。
哦,他要进青铜门?我反问。他们点点头,然后微微扭开,看向别处,似乎不忍心面对我失望痛苦的表情。
不过我并没有露出那种神色,我只是微微一笑,说知道了,劳烦你们传话,请进来喝杯茶吧。
他们似乎很意外我的平静,带着一点不安,跟在我身后慢慢走入,好奇的打量这处房屋的每一处,我烧开水,为他们泡上自己炒制的茶叶。前年,我和爷爷在半山腰上种下几棵茶树,如今已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我们喝着茶,平平淡淡的对话,我向他们打听那个男人的情况,他们所知也不多,只能告诉我门那边有一点变动,所以需要族长过去处理,问题应该不大,但是……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唇边,我明白他们但是之后的意思,但是时间会很长,对吧。
一进了门,那就是十年分离。
他没有告诉我何时回来,我也不去问,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我倒是知道了,还得十年。
十年……
不要紧,十年而已。
送别前来传信的张家人,我关上门,长叹口气,感觉四周变得更静了。
他需要再去一次青铜门——我早已有这个预感,但当这件事真正发生时,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萦绕着我,并不是失望,也不是难过,而是……我说不出来而是什么,仿佛类同一种怀念,一种宠溺式的宽容和守候。
如果他有机会亲自来跟我说这件事,我的感受也不会改变吧,我不会感到失落,只会再为他理一理衣襟,叮嘱声小心,等你回来。
我会等他回来的。
之后的日子仿佛脉脉的流水,过得静谧而悠长,我停留在这座山谷里,守望每一个春去秋来。每一年的除夕夜,我都要做一大桌子菜,然后准备三套餐具,为三个杯子里斟满美酒,如同那年唯一的那场家宴:爷爷、他和我,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共同举杯,灯光温润,夜色深深。
他离开那年酿的野酸梅酒倾在杯中,映着灯光,也映着我一如当初的面容,不知是否那股力量的遗赠,这几年我都不见老,这给了我更大的信心,哪怕这种等待要持续到地老天荒。
那年之后,西山上再没有出过那样好的野酸梅,而我在得到他进门的消息后,便将那年的野酸梅都采来,我想我该多酿一些酒,最好是十坛,我可以一年喝一坛,慢慢品味它们在时光中变得越发醇厚温润的口感。
为这十坛酒,我那年还在屋后挖了一方地窖。
这些年里,我陆续有过一些客人,几乎都是张家人,应该是他进门前交代的,让他们不时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并定期给我带来生活物资。我也同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留他们吃饭,让他们品尝我的酸梅酒。
有时,我们甚至会约好下一次聚会的时间,就像几个老朋友碰面。
在他离去的第五年上,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拜访了我,我们经过短暂生疏和摩擦后,很自然地像亲人那样相处。他在我这里盘桓了整整两个月,陪我度过那个春节,跟我讲了很多他们族长的事。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相信他也一样,但直到他离开,那些话也没有说出口。
其实,已经无需出口了,如同我们留在彼此记忆里的鲜明影像。
岁月悠悠,时光荏苒,有时我觉得这十年过得太慢,有时却又觉得它过得太快,仿佛才一眨眼,清晰如昨天的日子就已经跑开了,提醒我这一切正在发生的,是越来越少的酸梅酒。
如今,酒还剩下最后一坛,今天是除夕,也是将它开封的日子。
慢慢喝完这坛酒,十年也就过了。
我把酒坛从地窖里抱出来,放到厨房里,擦干净,准备开启封泥,忽然,我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便放下了开封的事,出门去看。可是周围安安静静的,连一只兔子也没见着,唯有冬日的寒风微微吹拂。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打算回去,转身前,我下意识地抬头往出入山谷的路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去,我整个人便愣住了——
在那条蜿蜒的山道上,正有一个身影缓缓移动着,一步一步,坚定地朝我所在的地方走过来,夕阳挥洒在他的肩头,为他的形象镀上一层金光。
有人来了……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看着这道身影的靠近,看他的形象从模糊变得清晰,仿佛他正从云中走来,从梦境中走来。
近了,更近了,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看着我。
他回来了——
“我回来了,吴邪。”
“小哥……”
我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却又是那么平静,仿佛他并没有离开十年,我们只不过告别了一小会儿,转个身就又看见彼此。
夕阳正好,残冬将尽,新年的脚步悄悄走来,静谧的除夕夜无风无雨。
山谷中,遗世独立的房舍内灯光亮起,人声窃窃,丰盛的年夜饭摆上了桌,最后一坛酸梅酒清冽甘醇的香味是那样悠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