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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地平线下 (清和润夏)


  明诚跟马蒂诺夫人聊最近对波兰的研究。他发现如果对欧洲进行横向对比,在波兰跌落深渊的那段时间,正在上升的国家,英国法国德国俄国,几乎全都是马基雅维利式集权。高度的集权,高度的中央控制,资本最高限度地被积累,发展。
  “我看到黎塞留很亲切。”明诚抱着一大包土豆芹菜鸭肉冻聊历史和政治,“他身上有中国式权臣的影子。您知道,单单说完全不信宗教,坚持君主集权下高效的政治运行,丝毫不带宗教情感——这太中国了。”
  黎塞留是个传奇。他是天主教枢机,基本和宗教没有感情。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宰相,大权在握却深得国王信任。他拥护完全的君主集权制,君王的权力至高无上,国家的利益凌驾宗教。
  “他和法兰西大贵族斗到死。”马蒂诺夫人道,“他毫不留情地从贵族阶级手里挖权力收归国王……其实就是你说的,‘中央’。刚好和波兰贵族民主相反,黎塞留从不承认任何‘民主’,国王的权力就是国王的权力,国家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
  明诚点头:“他的外交策略令人敬仰。一切以国家为重,不惜一切手段。他的这种精神在我的国家出现过,不过是千年以前了。连横合纵,运筹帷幄。说来惭愧,千年前的事情也值得拿来说。现在我们国家的对外政策,从李二先生起,就是签条约的。”
  马蒂诺夫人很聪明地没说话,他们两人同时想起圆明园。
  国家间只有弱肉强食,明诚一个中国人再明白不过。
  略过这个话题,聊历史安全些。明诚和马蒂诺夫人聊黎塞留这个天主教的叛徒,权利的恶魔,他死了之后政敌们上街狂欢。
  同样是因为他,法国迎来了路易十四王朝。
  “路易十四,太阳王。”马蒂诺夫人凝视广场中间那个骑着马的雕像,那是法国一个辉煌的顶点。
  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大革命,各种血腥和杀戮,拿破仑。法国趟着血一路前行。
  “大革命的时候,富歇很喜欢观看屠杀平民。里昂二百一十名平民站在一起,火枪队排射连发,倒一地。”
  明诚觉得历史中没有新鲜事,他的国家在重复法国经过的一切,不可避免,不能阻止。
  “你可能会惊奇。拿破仑称帝是民主投票的结论。”马蒂诺夫人盯着路易十四青铜色的雕像看,“你的国家会怎么样呢?”
  明诚回家做饭,明楼给他看明镜的信和明台的照片。明楼对明台一直有愧,明诚知道。他拿着照片看半天:“好像长高了。”
  明楼笑:“是啊。”
  明诚看信,突然道:“大姐问你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
  明楼用手指顶着太阳穴:“嗯,她每次都问。”
  明诚用圆眼睛看他:“那你有吗?”
  “……嗯?”明楼一愣,有点应付不了。
  明诚认真:“有没有?”
  “没有。暂时没有。”
  明诚有点不愉快,默默切菜。明楼把信和照片收起,听见明诚嘟囔,不在意道:“你哥我是镇江,忘了么。”
  那我还是保宁呢。明诚气呼呼地切鸭肉冻,把砧板剁得咚咚响。明诚的老师跟明楼谈过,这么大的男孩子最难搞,相处起来必须心平气和。明楼忍不住:“当心手。”
  明诚哦一声。
  明楼找不到话说,只好先回书房。明诚进门脱了外衣就做饭,还穿着西裤马甲,围裙勒着胸前的怀表很难受——这还是为了配那件斗篷式大衣特地戴上的,前年大姐送的新年礼物。明诚放下菜刀,擦擦手,把怀表从左胸马甲兜里掏出来,解下扣眼的怀表链,揿开怀表盖,表盖背面是明楼的照片。
  明诚偷偷剪的,椭圆形特别不好剪。明诚对着照片上的明楼做个鬼脸,将怀表塞进裤兜。他一边做饭一边不由自主配着苏州小调乱哼哼:“我生,我死,我自(敏感)焚,我自溺,我犯病……”
  
  第25章
  
  明楼……特别不拿钱当钱。
  他可以使用,有钱就花,他吃过没钱的苦,依旧不把钱放在心上。钱对他来说是个玩意儿,彩头,一个游戏的战利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境界明诚永远达不到。
  家里财政大权归明诚,明楼不用精打细算家计,乐得不跟钱缠斗。经济不景气,明楼收入总是很稳定,这多少让明诚安心。这两天他听说明楼工厂裁人,想问问明楼怎么样,又觉得明楼不是老实拿薪水的人,担心多余。
  明楼的洒脱有时候不管用。比如前几天,他请同事喝咖啡,结账时发现钱包空空如也。他还发愣,我的钱呢?
  没带啊。
  同事付账,揶揄明楼,你还没结婚呢,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明诚非常自责,自此每天早上明楼出门前都要检查他的钱包,确保他带了足够的钞票。
  春假前的最后一天早上,明诚给自己加油鼓劲:坚持!最后一天!明天睡懒觉!哦睡懒觉算了,明楼不放假还得做早饭,那就送明楼上班再睡个回笼觉。
  明楼在玄关换鞋子,明诚打开他的钱包往里添一些钱:“今天有请客的打算吗?”
  “没有。”
  “今天不打领带?”
  “今天很奇怪,怎么都打不好。”
  明诚拿着领带套明楼脖子上:“你等会儿。”
  明楼垂着眼睛看修长的手指在他胸前捣鼓,渐渐惊奇:“你……打得挺好。”
  明诚高傲一哼,那是,练习多少次了。领带结板板整整,有冷峻的雕刻感。
  明楼笑:“以后你给我打吧。”
  明诚勉为其难:“行啊。”
  明诚刚到学校,多玛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诚,教我中文吧!”
  明诚挣脱他的胖爪:“为什么?不要告诉我你突然充满学习热情。”
  多玛的胳膊挥舞一会儿,终于决定说实话:“贝赫琳的祖父是里昂大学院的汉语教授,咱俩之间的友谊应该有点作用了亲爱的诚!”
  明诚抽一下鼻子:“哦,汉语教授……”贝赫琳是那天话剧里演明诚情人的小姑娘——她姓什么来着——“你现学描红也来不及啊。”
  “要不你先教我两句咒语!”多玛热切地看着明诚。他把中国韵律严格的诗词一律叫咒语,明诚第一次背的时候他都听呆了。每一句的音节整整齐齐,声调韵律仿佛在唱,简直就是魔鬼的语言。
  明诚糊弄胖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
  多玛僵硬。这种类似山羊受到惊吓四肢僵硬的德行肯定是看到了美女,明诚转过头,微笑:“嘿,贝赫琳。”
  贝赫琳保持骄傲的神情,微微仰着小下巴,说了一句略生硬的中文:“我的祖父,邀请你喝茶。”
  然后她就走了。
  多玛急切:“她说什么?”
  “她说她祖父邀请我喝茶……她姓什么?”
  多玛恨铁不成钢:“古兰!”
  古兰……
  里昂大学汉语教授。
  明诚知道贝赫琳祖父是谁了。
  他听明楼提到过,著名汉学家,研究汉语北方官话的语法和中国的古典音乐史论。
  明诚立即站起来,走到贝赫琳身边,微微躬身,轻柔地低声说话。多玛远远看着,又羡慕又嫉妒。
  晚上明楼回家时发觉明诚不大对劲。明诚站在厨房里做饭,闻香味应该是西班牙海鲜焗饭。明楼坐在餐桌边,看明诚挑虾线切鱿鱼飘飘荡荡忙来忙去:“今天发生什么好事了?”
  明诚禾禾。
  明楼微笑:“分享一下吧。”
  明诚猛地一转身,举着锅铲系着围裙,庄严道:“有个教授,请我去喝茶。”
  明楼眨眨眼:“教授?教授怎么了?”
  明诚差点咆哮:“教授怎么了?亲爱的哥哥那是教·授!我从来没接触过这么高职称的人!”
  明楼挠挠脸,心想没看出来你对“教授”怀有如此热烈的心思。
  “而且不是一般教授!”明诚优雅地转身,全身在油烟里散发着花瓣:“古兰,您提到过的,汉学家古兰!”
  明楼一愣:“古兰请你喝茶?你怎么那么大本事?”
  明诚拔高音调禾禾笑:“古兰教授的孙女是我同学。”
  小少年的活力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简直开始燃烧。明楼愉悦:“多好。什么时候去?”
  “后天。”
  “到时候穿什么?”
  明诚轻快:“那套‘礼服’。”
  明诚把明楼的旧校服称作礼服。
  明楼用鼻息轻笑:“那样不礼貌。你应该有一些正式场合穿的衣服。明天我休息,陪你去买……对你放春假了吧?”
  明诚点头:“是滴。”
  明楼叹气:“我也想放春假。”
  明诚专心做饭,将海鲜焗饭装盘,摆得漂漂亮亮。
  新鲜的米粒饱满圆润,被虾,鱿鱼,贻贝的海鲜汁烩成热烈的金黄色。香气刺激明楼的嗅觉,他空虚的胃迫切地告诉他需要这样美味温柔的食物。窗外是浩瀚的夜空,窗内灯下是一间小小的厨房,仿佛一个永恒宁静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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