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帮明楼剥虾:“我量了量,这两天又长了。买太正式的衣服,一段时间裤子又得放,放下来就是折痕,旧衣服就罢了,新衣服被这么作践怪可惜的。”
“该买就买。说定了。”
明诚哼哼小调,明楼听了半天:“什么我生我死的?”
明诚把虾仁放进明楼盘子里,起身洗手:“不懂了吧,里昂派诗人路易斯·拉贝。”
明楼满脑子数据,他还真不知道。
“吃完饭早点睡,明天大卖场打折,你正好跟我一起去搬东西。”
明楼默默清点自己还剩多少绅士架子。当初最穷的时候都没怎么丢,目前被明诚扔得差不多。
明诚很务实,总是害怕如果盘算不周明天大家就会饿死。饥饿给明诚造成的伤害难以磨灭,他很多下意识的行为都让明楼心里微微发疼。恐慌如果无法治愈,那就用安全感抵御。
明楼伸手捏捏明诚后脖颈子。明诚正在郁闷地洗碗,他不爱洗碗,被明楼吓一跳,缩脖子:“大哥你干嘛?”
明楼笑笑,没说话。
买衣服……很枯燥。明楼一开始的意思,是订做一件晨礼服。明诚激烈反对:大哥你是认为我不长个了吗?
大战之后女装发展得风起云涌波诡云谲,隔一天就看不懂女士们穿的是什么。男装呆呆傻傻没有变通,哦,应该有,宽松一些。大战前男装可着身来,马甲穿得像戴枷,整个人硬邦邦直板板。大战之后服饰简化,日趋宽松,终于给男士们一些发胖的空间。
明诚不算男士,顶多算个男孩。没长开,穿成人衣服肩宽不够。穿少年的型号个子又太高。漂亮青年领着漂亮少年一件一件试衣服,男装店外的沙发多了几个女客。
店员笑容殷勤竭力推销。这俩人的关系令人觉得困惑。有些像兄弟,但看俩人交谈的样子,竟然是矮一点的少年管钱。青年是看什么都好,少年是看什么都不好。朋友?朋友没这么亲密。难道是那种关系?店员算得上阅人无数,难道真是那种关系?紫罗兰俱乐部的那种?看上去更不像。他们算中国人里比较少有体面的,店员很清晰地分辨他们:是穿着西装的中国人,不是肮脏中餐馆后面洗碗的中国人。
明诚曾经打算一直捡明楼的衣服算了。但是这次出洋明楼只带了合身的衣服。再说……即便长短合适,肩宽也不行,明诚穿上明楼的外套,两肩下塌,胸前空虚。
这简直刺痛明诚!他洗澡的时候看镜子,自己两溜小排骨。根本谈不上成熟男人的体魄——像大哥那样。
明楼瘦得结实,明诚瘦……就是瘦。淳姐涮明诚,一身骨柴棒子,乡下根本卖不出去。这年月,都只认肥肉。
明诚越试衣服越上火,每件都在嘲笑他在乡下卖不出去。店员跟明楼犯愁:“已经是最小号了,再瘦就是童装……”
明诚一听,将要炸毛,明楼眼疾手快塞给他一套:“我看这个不错,最后试一次?”
薄薄的春装,棕色格子。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活络设计,现下时兴的带一点美国电影的时尚感,又没有一点不庄重,正式场合也能穿。
明诚阴着脸比量肩部,店员终于机灵:“这一款垫肩本身就是可拆换的,换一副垫肩看一看?”
明诚默默看着店员换了垫肩,再套上,他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肩宽。
可靠强大抗得了天的肩膀。
明诚瞄一眼明楼,心里得意。
他从小就靠在这样的肩上睡觉。
一会儿之后,明楼还得用他英挺的肩膀和明诚一起扛打折日用品。
第26章
明诚坐在客厅里,面前搁着一杯红茶。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又整理了一下领带。再整理了一下领带。他还想整理领带,刚举起手,贝赫琳穿着米黄色的连衣裙走下楼。明诚站起来,握住她的小手:“小姐,您今天真美。”
贝赫琳向他问好,然后坐下,两个人……静默。
啊啊啊聊什么?明诚把打折土豆鸡蛋番茄扫出脑袋,扒拉平时“浪漫”一档里的存货,扒拉来扒拉去竟然全是大哥,穿着睡衣起床刷牙洗脸刮胡子,拿着报纸看半天,坐在厨房里出神犯傻。
呸呸呸。
贝赫琳确实漂亮,不服不行。她是中国人想象中最经典的白人少女,皮肤白得发粉,眼睛是两潭碧泉,幽深美好。这种时刻大哥要怎么做?咦好像没见过大哥跟女士有什么暧昧气氛,这点很好。明诚暗暗发呆,眼睛方向没调准,直勾勾对着贝赫琳。贝赫琳的脸越来越粉,垂着的睫毛轻轻颤动。
明诚坐在阳光下,微微一笑:“原谅我吗?”
“原谅您什么?”
“这样粗鲁无礼直视您。”
贝赫琳攥紧裙子,颈上的缎带蝴蝶结被紧张的脉搏带动,振翅欲飞。
“美好的人,总是令人心生仰慕,糊里糊涂就丢了礼节,就想这么一直看下去。原谅我吗?”
贝赫琳抿着嘴:“不原谅。”她忍着笑,“我讨厌你。”
明诚大惊失色:“为什么?”
“您总是目中无人……”小姑娘花瓣儿一样的嘴唇蠕动一下,“您的心里谁都没有。”
“那是因为……”明诚飞快地想词儿,“缺少一个您呀。”
古兰站在客厅后面,看少男少女生涩地调情。女佣上咖啡,路过他:“您看戏呢。”老爷子叼着烟斗:“多美好的时光,我有点嫉妒了。”他看了一会儿,乐呵呵地转身回书房。
明楼一早上班,工厂办公室里一阵沸腾,几个女同事看明楼来了,连忙招手:“楼,大新闻,威廉·海恩斯承认自己同性恋了!”
报纸上头版头条是一帧照片。典型的美式白种人长相,很英俊。
“这是……美国的影星?”
“对呀对呀,好可惜这么帅!”法国的女士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不过反正我们也没啥机会。”
明楼坐下,几位女士互相看了一眼,上去围着他:“楼,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明楼吓一跳:“为什么这么问?”
馨香的味道环绕着明楼,姑娘们大胆地看着他:“你这样……禁欲,对所有女人都那么客气疏离,如果不是共产主义者,那就是……拜托,你是共产主义者吧,好不好?”
明楼哭笑不得:“姑娘们你们真的很有魅力,只是我已经,哦我已经有未婚妻了,正经的中国人一般有了婚约就,就不能再做一些不符合礼仪的事情……”
姑娘们舒一口气,有未婚妻,这是个好消息。反正结婚能离,信仰能改,性向……不好办了就。
明楼一脸尴尬,清清嗓子,打开公事包。大饭盒被明诚精心用棉帕子包裹,尽量保温。明楼用长长的手指敲敲饭盒,心想今天的饭盒里不知道有什么,希望早上做饭的时候明诚因为能去古兰家喝茶心情好一点。
明诚汗流浃背。
他回忆大哥那个嘴脸……不是,风度,尽量模仿。喝了一上午茶,水位漫到胸口,反正把贝赫琳哄开心了。
明诚十分歉意地表示想去洗手间,女佣为他指路,他趄趄身子向后走去。
古兰家很大,非常宽敞的别墅建筑。明诚很惊奇地发现根本没有中式元素,当然也没多少欧洲古典风格,装修得简洁明快,采光非常好。这一点让明诚很满意,他以为得碰上一位用痰盂装餐具的“汉学家”。
路过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对开门半掩着,里面有说话声。有个底气很足的老先生在打电话,似乎在跟人抱怨:找不到合适的助教。现在中国人怎么回事,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历史一问三不知。
这是古兰。
明诚不动声色,轻轻走回客厅。
哄好贝赫琳,明诚终于见到了古兰本人。
老爷子中等身材,精神矍铄,拿个大烟斗,昂首阔步走进客厅:“抱歉,明先生。我邀请您来喝茶,却一直不出现。”他对着贝赫琳眨眨眼,“美丽的小姑娘的小心愿,我们都该满足,对不对?”
贝赫琳默默地红了脸。
明诚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他心里暗暗一叹,对着贝赫琳笑笑:“好姑娘,您这样垂青,让我受宠若惊。”
贝赫琳轻轻行礼,离开客厅。
古兰教授的笑容里有上年纪的智者特有的狡黠宽容。他吸了口烟斗,对明诚笑,用中文道:“明先生。”
明诚诚惶诚恐:“您别这样称呼我,直接叫我明诚吧。”
“好,明诚。”古兰教授的中文平稳流利,他似乎很满意明诚,“你不喜欢我的孙女。”
明诚差点给老头子跪下:“不不不,您孙女我高攀不上,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
古兰教授一挥手:“爱情这恼人的玩意儿,想它它不来,不想它它偏会砸你头上。怎么说来着?‘有缘千里一线牵’,都在小指上呢。”古兰教授比划一下自己的小指。
明诚脸上热气蒸腾。
“听口音,你不是北方人。”
“是的,我是上海人。”
古兰教授说话一股老北京味儿,明诚也听不出地道不地道,该叫大哥来听听。老先生研究一辈子北方官话的语法,是法国乃至欧洲的汉学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