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下》作者:清和润夏
两个人互相爱慕的故事。
他看见东边半边的天有了要亮的意思。介于青年与少年的男子用有力的臂膀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弯曲幽深的弄堂。他回头,看一眼那简陋的木板门咆哮地张着嘴,无可奈何僵在原地,追不上自己。他被打得很惨,饿了好几天,差点死过去。一个高个子穿着学生制服的影子一脚踢破大门,抱起他就走。他安心地窝在那人怀里。他想离开这里,能带他离开这里的人都不是坏人。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叫什么呀?
他伏在那人肩上,攥住他肩部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家”。然后他轻声道:我叫阿诚。
好的。阿诚不要怕。
他笑了一声。
那一年,中华民国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他十七岁,他九岁。
他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姓明,名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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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东边半边的天有了要亮的意思。介于青年与少年的男子用有力的臂膀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弯曲幽深的弄堂。他回头,看一眼那简陋的木板门咆哮地张着嘴,无可奈何僵在原地,追不上自己。他被打得很惨,饿了好几天,差点死过去。一个高个子穿着学生制服的影子一脚踢破大门,抱起他就走。他安心地窝在那人怀里。他想离开这里,能带他离开这里的人都不是坏人。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叫什么呀?
他伏在那人肩上,攥住他肩部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家”。然后他轻声道:我叫阿诚。
好的。阿诚不要怕。
他笑了一声。
那一年,中华民国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他十七岁,他九岁。
他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姓明,名诚。
法国的秋天是可爱的。气温降下来,空气清新,干燥爽朗,太阳光里有种淡然冷漠的金色。中国咏秋的诗句在法国用不上,法国的秋是一个季节,不是一种思念。
“即便是拉马丁的诗句,感叹号问号都破坏气氛。”大哥说。
明教授显然没有跳出时代的窠臼。他是那个时候典型的知识分子,出生于帝国的余晖,成长于民国的烽火。西风压倒东风,东风在他心里日夜呼号。他唱得了歌剧,也唱得了京剧。小提琴和胡琴在他脑子里轮番叫阵,然后一齐问他:你要哪个?
明助理手臂上搭着他的大衣,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是惟一一个进他办公室不必敲门的——“先生,客人到了。”
明教授站起来,穿上大衣:“回家。”
明助理始终落后他小半步。他跟着他。颀长的少年抱着瘦骨嶙峋的幼童,魁梧高大的英俊男子领着清隽高挑的男子,慢慢地走。
明诚在一楼准备咖啡。他端着咖啡上楼,才发现客人竟然已经早就走了。明楼坐在圈椅里,一只手握着手杖,默默沉思。秋日的天光映着他刚硬的轮廓,一笔勾下来,精彩绝伦。明诚端着咖啡:“先生。”
明楼没应。
明诚只好:“大哥。”
明楼才看他。这个像是希腊雕塑的男人在镜片下面的眼睛冷酷肃杀又多情,他就那么看着他一眼,明诚就笑了。
“阿诚,我们要回国了。”
明诚表情轻松:“好的呀。”
“回去做汉奸。”
“好的呀。”
明楼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明诚漂亮的圆眼睛里无限的信任和无尽的沉静是他最大的安慰。他轻轻吐口气:“阿司匹林。”
明诚担忧:“大哥又头痛?”
明楼笑笑:“有一点。”
明诚放下咖啡,轻轻拉开书桌左面的抽屉:“这里我放着一瓶应急,大哥永远记不住。”
明楼捏住他修长的手指:“离不开你。”
明诚忍着笑:“嗯。那我就不离开你。”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公元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汪兆铭抵沪。
九月底,召开国民党六大。
大小汉奸济济一堂,“七十六号”的打手们持枪而立。新汉奸发现列会名单居然有个老牌汉奸“卢英”,顿时哗然。为表示耻于同老汉奸共事,站起来就要退场。七十六号行动队的人冲着脚下就是一枪,一屋子“官员”们没见过真子弹,吓得仰倒。首席前排有个人倒是四平八稳,面目含笑,表情没有一丝儿松动。他的助理坐在他身后,腰背挺直,面无表情。
行动队的人在会议厅后面站了一排,各个枪上膛。外面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一道闪电劈下来,雷声震得窗棂咯咯响。汪兆铭本来在演讲,闪电光一下接一下砸在他脸上,照得他脸色青青白白,一丝儿活气都没有,框上框子就是遗像。
一屋子魑魅魍魉坐着听一具活尸讲和平运动。
职务宣布时,特务委员会副主任那里多了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明楼。周佛海兼任主任委员,丁默邨副主任委员,李士群秘书长,却多出一个明楼,竟然也是副主任委员。
这个人是新政府财政部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海关总署督察长,听说是法国回来的。和汪兆铭的嫡系陈公博交情匪浅。一九二八年陈公博在法租界创办《革命评论》和蒋介石集团唇枪舌剑打笔墨官司,认为国民党内部目前出现“左倾右倾腐倾恶倾”的“四倾”错误。因此必须改组国民党,反对蒋介石军事独裁。这位明大少爷和他一唱一和宣传“民主”,在经济上大力支持。
汪兆铭本想亲自兼任特务委员会的主任,没想到被周佛海夺了权。周佛海在日本人面前争宠,陈公博使不上劲,那么插一个人进去还是可以的。
这个最适合的人选是谁呢。
明家大少爷,明锐东的长子。
明楼。
六大从下午开到凌晨。雷电都是虚的,这么些汉奸卖国贼,一个都没劈死。明楼微笑,文质彬彬地和所有人交谈,风度翩翩地向汪兆铭拍马屁。他做得好,在所有汉奸里做得最好。
明诚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太阳穴跳。
明楼正在剧烈地头痛。
散会后门口特地请来的意大利驻军困得东倒西歪。大小汉奸来开会,途经道路都要有计较,生怕被暗杀。回去的路更要计较,走什么偏僻小道。明楼含着笑,和诸位同仁道别。他表情完美,语气完美,明诚看他频繁吞咽,就知道他头疼到极限,已经开始恶心了。
明诚心里一酸,站在他身后,轻轻叹气。
到最后明楼没坐车,让司机开着车跟着七十六号行动队的人走,他自己溜达回去。明公馆在愚园路,离得不远。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其他汉奸养尊处优惯了,两步路也走不了。
明副主任领着明助理,走进幽长的弄堂。
这次回来,什么感想?
杀机四伏。
上海的弄堂是最崎岖的心思。走着走着,看不见头,看不见尾。凌晨是出生前的死亡,没有声响,没有人气。
明诚并不慌张。明楼最爱他的冷静,处变不惊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优秀品质。明楼自己都忘了,那天晚上,他告诉他,阿诚不要怕。
所以阿诚什么都不怕。
雷雨过后没有洗刷过得清新,反而是一种沉渣泛起的馊味。明诚跟着明楼,一步一步,走出迷阵的弄堂。
他看见东边半边天有了亮的意思。
太阳在地平线下聚集着力量,等待时机。光芒终会冲出地平线,那一刻一定会降临。
那是——
破晓。
※历史事件发生时间有改动,比如汪记六大原本是在八月,改到九月
※原著设定有轻微改动,比如年纪。
第1章
中华民国十六年,公元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凌晨,国军突袭共产党领导的工人纠察队,收缴武器驱出驻地。工人纠察队奋力反抗,牺牲一百二十余人受伤一百八十余人。租界与华界内军警大肆搜捕共产党员与工人,交给蒋中正政府。
随后三天,蒋中正政府开始疯狂捕杀上海的共产党人。
三百人被杀,五百人被捕,五千余人失踪。
当街枪毙共产党人,枪抵在后脑勺上,一枪下去天灵盖掀飞。每个人都是反绑手臂跪在地上,挨一枪蜷缩着倒下去。
明镜勒令明诚和明台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民国十一年改了学制,废除以前模仿日本的学制,改为模仿英美的学制。明诚十四岁,跳了两级念明楼以前的中学,贵族子弟的学校,全法文授课。明台八岁,上小学。调皮捣蛋,成绩也不错。明镜前几日给在法国的明楼拍了电报,希望他留在法国,再把两个小的接走。
她心急如焚。天天没有太平日子,她想守住这个家而已!明诚的眼睛跟着她转来转去。明镜纤细的身影裹在羊绒大披肩里轻轻发抖。四月的上海,冷得沁骨。
淳姐正在做饭,明镜吩咐让她仔细一点,杀共产党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愚园路属于公共租界,人心惶惶,巡捕包探一样到处抓共产党。
“什么是共产党?”明台坐在楼梯上,抱着腿抠自己的球鞋,突然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