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自己想像多少遍了?”
明诚洗好脸擦干,多玛拉着明诚鬼鬼祟祟小跑到僻静地点:“你知不知道为啥你会揍遍全班?”
“我武力高。”
“不是!我的阿芙罗狄忒,诚你的心灵被堵上了吗?被什么填满了吗?那么多男生找你麻烦,因为你一来,姑娘们就只看你了!”多玛愤怒,拍得身上纸壳子啪啪响:“我们正处在开始求偶的年龄!求偶!”
那你就是欲求不满啊伙计。明诚禾禾两声:“哦,求偶。还有?”
多玛圆脸涨红:“上帝不大公平,给一些人太多肥肉,却忘了分给另一些人。”
明诚拥抱多玛:“致以我最高的慰问。”
等明诚收拾好服装道具,请多玛吃了一顿学校里的小甜点。多玛很快把求偶的议题就蛋糕吃了。
明楼开完会,和家长们陆陆续续往班级外面走。普通的中年父母们,夹着一个年轻的高出一头的哥哥。
明诚看着明楼走过来,心里开小花儿。
多玛用胳膊肘捣他:“那是你哥?”
“对呀。”
“就他一个亚洲人。不过怎么这么高!”
“亚洲人不一定就比你们矮,你这是歧视。”
明楼和多玛打招呼,多玛有点害羞,很拘谨。友好地寒暄过后,明楼笑:“走吧?你下午不是有假?”
明诚跟着笑起来:“回家。”
多玛胖胖的老妈在人群最后还没出来,多玛孤单地目送明家兄弟俩走远。
到处都是好看的瘦子。这苍凉的世界。
明楼回家,中午吃个饭下午得去上班。明诚回家马上开始准备:“既然你回来了,就别吃饭盒里的了,吃新鲜的。”
明楼坐在厨房,看着金灿灿的,带着些许寒气的阳光毛绒绒地照着明诚,心里也软绒绒的:“你以后,想过要干嘛么?”
明诚很随意:“先平安地升级,把高中念完。当个学者不错,不过没想好要研究什么。”
明楼撑着下巴:“嗯不急。”
只希望,你远离纷争。
“不过,就留在法国吧。”
“大哥你也留在法国吗?”明诚煎鱼肉,动作麻利迅速。
“我大概……是要回国的。”
“哦那我也回国。”明诚毫不思索:“大哥你要嫩一点的对吧。”
明楼沉默。时间还有,他可以劝动明诚。将来明台来法国,再把大姐接来,他回到自己的祖国,也可以,放心一点。
“你的老师对你评价很不错,我很骄傲。”
明诚简直像某种成功炫耀漂亮羽毛的雄性鸟类,乐呵呵地对着煎锅蹦跳两下:“是吗是吗?”
下午明楼去上班,明诚去挨批。白莱果广场的小老太太气势不输路易十四。
家长会之后,很快到四月份。法国比中国不同,法国有春天。春暖花开的时节,阳光都脉脉温情。教物理的杜邦先生人不错,授课水平也高,就是爱跑题,思维无比发散。
从分子七嘴八舌聊到原子。一七八九年法国科学家拉瓦锡定义了原子,无耻的英国人道尔顿却成为这件事上最出风头的人。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前几年很轰动的事情,新西兰著名物理学家卢瑟福发现质子。
虽然原子质子只有这么几句话,其中科学家们沸反盈天持续几百年的笔仗可一点不简单。同学们跟着讨论,法国人最喜欢“争论”,什么都能讨论起来。杜邦先生讲到当初科学家们之间学术之争的八卦,又说到蒸汽机。
“我知道一说蒸汽机就又是那个英国人,看见咖啡壶盖嘣嘣响,对不对?实际上第一个对蒸汽机的效率进行精密的物理和数学的分析的人是法国人,青年军事工程师沙第·卡诺。他才是热力学的创始人。”
课堂上的法国学生大笑。
自然科学令欧洲人骄傲,虽然他们互相瞧不上,他们还是完成了工业革命。
大家聊得很尽兴。最近一直有各种骇人听闻或者异想天开的科学研究成果发表,法国人接受度高,所有人都兴致勃勃。
明诚绷着嘴,拒绝参与。
多玛很好奇:“诚,你不是一直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吗?怎么不说话?”
明诚看多玛,看同学,看杜邦先生。
我说什么?跟你们聊“火药”还是“指南针”?
明楼今天下班很晚。他站在底楼叹气,疲惫地拖着脚步一步一步爬上七楼。开门的时候家里静悄悄,明诚房里灯都没开。
明楼洗手换衣服,轻轻敲敲门:“明诚?”
明诚不吭声。
明楼温声道:“我进去了?”
明诚不吭声。
明楼推开门,适应了一下黝黑的夜色,看到明诚侧身躺着,脸朝里。他忧郁地缓缓沉入黑暗。
明楼坐在床边:“遇到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明诚就是不吭声。
明楼伸手摸他的头发,背部,像给小动物顺毛。明诚被摸得舒服,稍微消气。
“今天,上物理课。”
“嗯。”
“别的国家都在忙忙碌碌发展科技,我们在干嘛?”
“嗯……”
“那样生动的讨论,我好羡慕啊。”
“明诚……”
“没有中国,也没有中国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明诚哽咽一声,“没有中国人的名字。”
明楼只能沉默地抚摸他。
“一九一九年。大哥,一九一九年我们干嘛呢?”
我们……被瓜分。
明楼拥着明诚,让他坐起来,靠着自己。小少年没有阳光,只有难过。明诚用额头抵着明楼的肩,靠了一会儿。
“抱歉大哥,我冷静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受了很大刺激。我知道,咱们的祖国应该先从烂泥坑里爬出来,再说别的。否则都是空想。”
明楼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
他轻轻拍着明诚的背,小小的少年,终有一天,要长大。
第23章
晚上明诚开始发烧。
小家伙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念叨:“大哥你没吃晚饭吧?”
明楼拧了个毛巾放他额头上:“我不饿。你睡吧。”
明诚睁开眼,无神地转了转,闭上。明诚很少生病,明楼一下有些慌。他突然想起小家伙刚到家里那天晚上,高烧不退,怎么叫都不应。
“明诚?”明楼轻声道。
“嗯?”明诚抽了一下鼻子,大概觉得明楼拧过毛巾的手凉凉的很舒服,一直攥着,往脸上贴。
“没什么。”
明楼坐在床边看明诚。没开灯,外面淡色的天光浸润了窗帘,明楼第一次发现适应了明暗之后夜色不是黑的,是隐隐透着盈亮的蓝。
小小的明诚怕黑,明楼告诉他,夜晚张开带羽翼的黑色大翅膀遮住太阳,拥住所有生灵,安静入睡。
“也抱住我吗?”
“也抱住你。”
“没人抱我睡觉。”幼小的明诚垂着几乎没有肉的小脸,用小手揪床单,“那这样也不错。”
那天晚上明楼搂着明诚安然入眠。
偶尔明楼给明诚念童话。有个人叫安徒生,一辈子和小孩子聊天,絮絮叨叨讲故事,抱着悲悯的心不肯长大。明诚喜欢他的童话,偎在明楼身边听他念。少年的明楼完成尴尬的变声,已经是成年男人浑厚宽宏的声音。他擅长用气音,慢条斯理地说话的时候,仿佛醇酒的香气被料峭的春风雕刻。
念《海的女儿》,明诚细声细气抱怨:应该让王子知道。死也要死在王子眼前。
念《小意达的花》,明诚声音不那么怯怯的了:花儿和小鸟埋在一起,都很幸福。
念《老墓碑》,明诚躺在明楼身边,许久没说话。
相爱的老夫妻相继去世。故事总是这样,年迈的爱人,一个先去世,另一个不停地对别人回忆他们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回忆得双目明亮,直到他也死去。夫妻埋在一起,墓碑在修道院被拆除之后被人拿去摆在院子里。
有人感叹:一切都遗忘了!一切都会被遗忘!
小小的,大眼睛的孩子严肃地看着月色下孤单的墓碑石,它是凝固的记忆,顽固且不朽。看不见的安琪儿亲吻小孩子,祝福他保管身体里传承不息的金色的种子。这枚小小的种子到了应当的时刻,便会开出花儿来,成为一首诗。美与善,在传说和歌谣里获得永恒。
“我们会获得永恒吗。”明诚半梦半醒间,握住明楼的手。时光从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开始,一直没走远。
“会。在……传说和歌谣里。”明楼笑。
明诚不安地睡去。
明楼想去给他倒杯水,明诚攥得死紧。明楼没办法:“明诚,松手,我去倒水。”
明诚耍脾气一样微微撅嘴。他在梦里是小孩子,小孩子可以任性。
好吧。明楼叹气,继续坐着。明天一早打电话给家庭医生,然后给明诚请个假。他仔细观察明诚的脸。少年稚气未脱,开始有了男子凌厉的影子。明楼茫茫地觉得,这是最好的素胚,等待施釉,烧窑,在烈火中降生——那一定是雨过天青,只存在奇迹里的颜色。
明楼伸手想用指背摩挲明诚的脸。明诚似乎做了个不愉快的梦,含糊嘟囔:“苏珊,苏珊,情书我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