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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地平线下 (清和润夏)


  明诚差点忘了。以前都是他负责倒马桶的。
  走在弄堂里,有些人家门边墙角晒着一些贝壳状东西,有湿有干,千万不要碰。那是刷马桶用的,在马桶里用力搅,把脏东西刮下来。刷干净马桶捞出来晾着,等下次再用。邻居间可以借着使,要还的。
  早上的关头过去,街口有叫卖吃的。
  “小混沌吃伐?味道鲜得来!”
  “刮勒勒松脆,三北盐炒豆!”
  叫卖的小贩,瘦,黑,干枯,挑着巨大的扁担,一步一步压榨自己骨髓里的气力。
  至中午,逛到虹口菜场。虹口菜场属于庞大的室内菜场,三层楼,一千八百间店铺,食品百货家具甚至有游乐设施。漂亮的庞然大物趴在电车站旁边,老老实实看着川流的人群。菜场干净漂亮,菜场周围有些矮小肮脏的老太婆瑟缩地佝偻着,眼巴巴看向每一个提着菜篮子出来的客人。
  有些人买了鱼,懒得收拾,就让她们杀鱼去鳞。这些老太婆一身鱼腥味,身上徒劳围着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围裙。她们杀鱼是免费的,只要留下鱼鳞鱼内脏,攒齐一桶去下脚回收站换一点钱。
  明楼和明诚站在马路对面的电车站,默默地看她们颤抖着杀鱼。
  虹口日本人多,穿木屐的女人小步小步行走,穿学生制服的青年坐在电车上看书。一点也不像在上海,反倒是像在东京什么地方。日本人是恬静安然的,也是温柔有礼的。有一个什么人被明诚盯得不自在,甚至微笑着冲明诚趄趄身。明诚再转头,杀鱼老太婆被日捕印捕轰走,地上还有来不及收起的鱼杂。
  明楼从头到尾完全不发表任何看法。
  明诚觉得奇怪。他生长在这里,今天好像第一次认识这里——不对。不是这样。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只是,忘了而已。
  下午溜达到老城厢,民国三年为着拆城墙也起了轩然大波。上海县城羡慕租界繁华,有人要拆城墙,尽可能消弭华界和租界区别,同时腾出地方赶紧修路。另一部分人大骂想拆城墙的人是“数典忘祖”“破坏历史”“毁灭古迹”。这些城墙明朝就立起,差不多是置华亭县的时候。因此这些砖墙就是上海县城的历史,中国人最重历史,历史就是中国每个人心中屹立不倒破破烂烂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墙。
  “闹小刀会闹太平军辛亥起义的时候,怎么没人呆在城墙里,全往没城墙的租界跑?”非要拆城墙的姚文枬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
  这些城墙当年立起来是为了防倭寇,显然中国人了解中国人,挡得了倭寇挡不了小刀会太平军起义军,他们专杀城墙里的人。
  明楼跟明诚讲当年拆城墙的事。闹了很多笑话。
  反正,还是拆了。
  明诚听得很认真。其实现在老城厢依旧落后,比租界穷得差了一个世纪。明镜警告过明诚明台,不准进老北门。明诚笑:“大姐是关心心切。她都忘了,我是老北门里走出来的。”
  明楼突然对着明诚笑了。
  “回去这段时间好好准备一下,你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明楼抬起手,稍一犹豫,还是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跟我去法国。”
  
  第13章
  
  晚上回家,明楼宣布要带明诚去法国上学的决定。明镜一听明楼要回法国,心里高兴。明台直愣愣地问:“那我零花钱怎么办?”
  明诚捏着他的腮帮子来回晃:“离别在即,麻烦你讲一点伤感的话。还有我对你的意义就是发零花钱的吗?”
  明楼往法国拍了几个电报,他的友人很快回复。在一串学校名单中,明楼用笔圈了几个。这几个中学教学质量不错,全是中产阶级往上的家庭才能念得起的。明诚大致扫了一眼,又看了看学费。最便宜的学费连带生活费,一年六百大洋。他很凝重:“大哥我打算考官费。”
  明楼拍拍他的肩膀:“官费不好考。一千里面取三十,咱们家又不是供不起。我在法国能找到工作,不必如此。”
  明诚叹气:“能省就省,我试一试。”
  明诚开始废寝忘食。明台赠送锥子一把,明诚拿着哭笑不得:“啥意思?”
  “扎屁股。”
  “死小孩!”
  一战过后法国急需劳工,特别是运送掩埋尸体的低等劳工,吸收了十几万中国人。中国学生去勤工俭学,很容易可以在工厂找到工作,一段时间之内很时兴去法国。德国一战赔款赔得差点卖祖宗坟地,马克大跌,因此德国也是首选之一。明楼民国十二年到法国,那时候欧洲经济已经有些疲软。劳工并不很好找工作,工厂不再欢迎留学生。明诚大概也是知道的,如果直接这样出洋,自己不是家里的负担就是明楼的负担。
  明诚认为,这可以改变。起码可以减轻。
  明诚天天玩命念书,明镜很担心:“用功是好事,他现在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到时候考上官费身体垮了,怎么办?”
  明楼看报纸喝咖啡:“年轻,没事儿。”
  明镜还想说话,明楼微笑:“姐,我也是官费生。”
  明锐东一出事明镜就想送明楼走。可是那正是明家最艰难的时刻,树倒猢狲散。明锐东有个外号,叫“钱王”。当过陈其美军政府的特别经济顾问,上海滩的船运银行,掐着喉咙的那几家全都姓明。钱王又怎样?自己一走家底差点被人吞噬干净。
  明镜满脑子浪漫思想,到底也是耳濡目染钱王的女儿。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上下打点行贿送礼一夜之间样样来得,仿佛已经是混迹商场的老油条。父亲在的时候她看不起钱,父亲走了钱是她的命。明家即便现在于上海是数得着的,规模也只有明锐东那时候的十分之一。
  明镜非要明楼走,等了几年明家缓过一口气,明楼中学毕业考了官费生去法国。坐船的时候“同学”们都在背地骂他。大资本家的少爷,偏偏要来抢官费生的名额。
  二十二岁的明楼拿着报纸气定神闲:“那年上海考官费的学生报名两千六只要七十五人。我是头一名。既然我可以,那么明诚肯定也行。”
  难道明台也要来这么一回?家里又不缺钱。明镜心疼,看来要现在专门给明台攒钱,不去凑这俩神经病的热闹。
  暑假在蝉鸣和热风中很平稳地溜走,明台抠铁盒里最后一点薄荷油,又用完了。他特别招蚊子,家里他最先挂蚊帐,而且一个夏天都要随身携带薄荷油。对于明台来讲,夏天就是薄荷油清凉的味道,在炎热中,一小缕凉意被吸进肺里的快意。他暑假没过够,好多东西还没有玩。八月底白天暑气依旧凶猛,到了晚上丢盔弃甲。淳姐把明台的凉席撤走,明台趴在窗口往外看,大姐的丹桂似乎已经有了要开的意思。
  “淳姐,秋天要来啦。”
  “八月八,蚊子嘴开花。”
  前年开始明台就致力于在秋天捉一只蚊子看看蚊子嘴开花什么样,一直未能如愿。
  淳姐忙着铺床,明台一直盯着丹桂看。明镜也不咋懂园艺,就是喜欢丹桂的味道。这株丹桂刚来的时候明台很是稀罕了一阵,天天缠着明诚问丹桂什么时候开花。
  “诚哥考过官费生的话,就要走了。”明台盯着丹桂看,“去法国。坐船二十多天。”
  淳姐把干净床单铺好,正要抱着换下的床单被套离开,看到明台小小的身子伏在窗台上,圆圆胖胖孤零零。
  明楼第一次出洋明台实在太小,和他朝夕相处的是明诚。
  “志在四方。”淳姐指出:“我都知道的道理。”
  明台很生气:“我就不去四方,就要在家里。所有人都在家里,不好吗?”
  淳姐抱着床单下楼。
  明台鼓着脸趴窗台上,非常委屈。
  明诚考试迫在眉睫,九月份南京武汉政府“宁汉合流”,二十日在新政府官员在南京就职。汪兆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蒋中正一气之下跑去日本。
  这俩活在报纸新闻里的人过招接招许久,大家本来是不以为意。明楼领着明诚去法国大使馆办派司,听大使馆的人说,今年官费考试估计会取消。
  明诚直接傻了。
  新南京政府缩紧官费生输送,因为没钱。明楼表情没变,搂着明诚的肩和大使馆工作人员聊天:“确定没有了么?”
  “不确定,不过现在法国经济自己也不景气,留学生没办法打工。各学校倒是欢迎留学生,只要交学费。”
  明诚一暑假苦读两腮凹陷双眼发直,明镜特意给补充营养都赶不上他的消耗。明楼领着他离开大使馆。派司该办还是办,没有公费考试就自费。
  “担心什么?你有明家,有我。你要考官费我支持,读书总归是好事。但你要一门心思吊死在官费上,就有点可笑了。”
  明诚阴着脸坐在副驾驶上看窗外。
  明楼突然大笑,笑得明诚看他。明楼开着车:“当年我考官费,实在是因为家里没钱。”
  明诚没反应。
  “跟你实话说了吧,当年我考官费纯粹逼不得已,家里生意遇到问题周转不开,保证存款都凑不出。我不想大姐太难过,所以拼死拼活念书考试。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能自费,我才不费这个劲。头一年没跟家里要钱,是因为我知道家里没钱。再说那边吃的不贵,沙拉加不限量法棍,五十多生丁。后来大姐不是都给我汇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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