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离酒店不远,明楼还要雇人搬行李,明诚一只手按在明楼胸口,一脸严肃:“我们自己搬。”
明诚刚到法国一直持续发懵,明楼花钱花得顺手他都忘了阻止。现在他激活完毕,当机立断:不准乱花钱!
兄弟俩轮着来,一个看行李一个往楼上搬。明楼站在天井里看明诚搬着大行李箱吭哧吭哧爬楼梯,一楼到七楼。明诚下来,换明楼。明楼扛着箱子往七楼爬,心里全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搬行李搬得内心悲凉。
终于把行李都搬上七楼,明楼坐在沙发上不肯起来。明诚拍拍手:“下午归置东西。中午想吃什么?”
明楼道:“出去吃……你拿你哥当牛使,牛也得喂饲料!”
明诚叹气:“好吧好吧。出去吃,隔壁街区好像有个餐馆。法国人工太贵,不要动不动就雇人。”
中午吃了一顿地道的法国菜,下午明楼带着明诚去银行开账户。银行给明诚分配了一个经纪。开账户倒是方便,支票本得等他们寄。明楼和明诚的经纪约了个时间,明诚只顾得激动,他自己要有个单独的帐号了……而且还有支票本本!
下午回家明诚干劲十足收拾东西。盥洗室厨房,两间房间,朝向很好,朝东朝南。法国按窗子收税,所以房东封了一扇窗,导致其中一间房不如另一间亮堂。明诚把亮堂的分给明楼,自己搬进略小一点的房间。
忙到傍晚,明诚开灯,黄灿灿的灯泡映着厨房里不大的餐桌餐椅,餐桌铺着格子桌布,摆着两套漂亮的餐具。明楼生起煤油汀,刚开始有点味道,所以开了窗。开窗看到黑色天鹅绒的夜,狭窄街道对面万家灯火。整齐的街区,整齐的住宅楼,在上海也是不多见。明诚喜欢这些建筑的色调,奶黄奶白,藏藏掖掖巴洛克式花纹零星的点缀,窗子外面纤巧可爱摆放花盆的黑色栏杆。
“明天要买花。”明诚道,“我看到好多花店。”
明楼微笑:“你不勤俭持家啦?”
“我们需要花儿。”明诚权当听不出来揶揄,挽着袖子拖地。“抬起脚来。”
明楼坐在沙发上抱着腿,方便明诚干家务。窗外冬夜的风吹起地面的水气,扬起一丝丝清凉的味道。
晚饭是明诚亲自做的。还没有去唐人街,明诚在楼下烟杂店买了包意大利干面和一瓶番茄酱。他顺路看了看一排排香烟的价格,非常欣慰明楼根本不抽烟。
中午吃得够多,晚上面条拌西红柿酱也凑合了。明楼用叉子勺子卷面条:“去唐人街别忘了买筷子。”
明诚应:“待会儿写个单子。”
晚上洗漱,盥洗室空有个浴缸,想泡澡得单独烧热水。明楼想干脆刷牙洗脸洗洗脚就算了,明诚坚持他得泡泡澡,也不嫌麻烦,在厨房烧热水一趟一趟跑。明楼叹气:“今天你忙一天,还有劲儿呢。”
明诚瘦瘦的身体里全是活力,他眼睛很亮,愉快地看着明楼:“不累呀,咱俩的家嘛。”
得有热水。跟管理员协商,改装一下。明楼想。
明楼先洗澡,然后照葫芦画瓢烧水,让明诚也泡了泡。洗漱停当各回自己的屋,两人站在自己房门口都有点不自在。一起睡了一个月,这竟然也算一次小小的“分别”了。
“晚安。”明楼道。
“晚安。”明诚挠挠头。
明楼,失眠了。
他不认床,睡眠一直也还好。今天晚上,失眠。
习惯很可怕,他有点习惯身边躺个人了……就那样半梦半醒间,听到明诚浅浅的呼吸声,让人觉得安逸。
明楼直挺挺躺着,愣了很久,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终于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房间,站在明诚房门口轻轻道:“明诚?”
没回音。
明楼伸出手,千辛万苦地暂时扔了自己二十年的修养,非常不礼貌地打开明诚的房门。
明诚抱着毯子睡得正香。
他的床横在仅有的一扇窗前,窗外似乎有了天光。明楼不知道现在几点,他隐隐觉得应该是快要天亮。小少年细瘦单薄地陷在柔软的床里,舒适幸福。明诚嘟囔一句:“明楼。”
明楼吓得全身发凉僵在门口,明诚闭着眼翻个身,继续睡。
说梦话?
明楼放松,接着有些生气,不知道做什么梦呢,没大没小!
他缓缓关上门。站在明诚房门口,抬起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明诚早上起来,看到明楼的脸,很惊奇:“大哥你的脸怎么了?”
“水土不服。”
“……哦。”不服出个巴掌印?
到了和明诚经纪预约的日子,明楼带着明诚去银行。明楼做了一个决定:把所有的钱转入明诚帐户。
明诚不知道明楼如此有钱,他傻乎乎地听明楼和经纪交谈,经纪建议如此多的钱最好另开一个不附带支票功能的帐户。明楼表示同意,用明诚的派司又开一个。经纪拿着两大摞纸,明诚每一页都得写“已阅同意”然后签名。这大概是明诚人生当中第一次签署法律效力的文件,他却签得浑浑噩噩。
把银行的事情办好,明楼领着明诚回家。明诚有点惊恐:“大哥,你刚刚在银行干嘛啦?”
明楼很平静:“以后你管账吧。”
明诚瞪大眼睛:“可是……”
明楼微笑:“没有你管账,我稀里糊涂把钱都花了怎么办。”
明诚的脸微微发红,可能是被冷风吹的。
对明楼来说,钱是个结算工具,研究经济时需要使用的货币符号,带着单位的各项数字。明楼很会玩钱,可又不屑于去玩,够用即可。回上海几个月买了辆车,也就一辆车,再多并不需要。
明楼看到明诚闪闪的眼神,忍不住笑:“以后我得和明台一样了,按月领饷。”
明诚伸出手指搔搔红红的脸。
法国的冬天是可爱的。明诚穿着斗篷大衣,抱着一束花,穿过广场上的鸽群。鸽子一群飞起,掠过他的大衣衣角,云雾一样散开,带起的风吹过他的围巾。
明诚看着这些鸽子感慨,北京的鸽子是在天上飞的,法国的鸽子是在地上走的。法国人爱用面包屑喂鸽子,这些胖鸽子懒得飞,愈发往走地鸡发展。
两道视线扎明诚的脸,他转头一看,附近的长椅上坐着个老太太。典型的法式打扮,穿着长裙矮跟皮鞋,带着帽子和皮手套,挎着小皮包。她怒视明诚,明诚眨眨眼,看她。老太太还是很愤怒。
明诚莫名其妙,感觉自己没有做出冒犯女士的行为。他轻巧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用圆圆黑黑的眼睛看她。透亮如琉璃盈光的眼神带着笑意,对老太太打招呼:“您好呀。今天天气真好。”
老太太败下阵:“您这样看着我,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就吻您了,亚力克山德罗斯。”
明诚弯着眼睛:“您过奖啦。您为什么生气?”
老太太严肃:“您是中国人?”
“是呀。”
“中国人会吃这些可爱的鸽子。”
明诚被噎个半死。中国留学生抓法国广场的鸽子炖着吃不是这几年刚出的新闻。
“我……没打算吃它们。”
老太太气度不错,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还化着妆。明诚赞同这种生活态度,所以和她很亲近:“您放心。”
老太太没吭声。
明诚乐呵呵:“您今天看上去真美,要高兴一点。”
老太太笑一下:“有个漂亮的小少年和我聊天,是值得开心。”她看看明诚手里的花儿:“您来上学么?”
“是呀,跟着哥哥来的,念中学。二月份开学。”
老太太挑眉:“法语不错,没什么奇怪的口音。”
明诚笑眯眯:“谢谢。”
老太太点头:“刚才很抱歉,我误会您了。”
明诚摇头:“您太客气了。”
白莱果广场很大,遥远的中间有个路易十四的雕像看起来特别小。明诚和老太太坐着聊天,知道老太太姓马蒂诺,她特别强调:“我的出生姓。”
不是夫姓,看样子不是离婚就是未婚。明诚指着自己:“我姓明,叫诚,诚心的意思。”
马蒂诺夫人上下看他:“您的教养不错,您一定有个很好的家庭。”
明诚乐滋滋:“是的,我有姐姐哥哥和一个弟弟。”
马蒂诺夫人退休前是个教师,非常严厉的那种。明诚和她聊天,被她训斥法语程度还是不够,居然觉得挺爽快。老太太起身离开之前问他还会来吗,明诚点头:“我就住附近。”
马蒂诺夫人道:“那希望我们再见,算个约会吧。”
明诚露出白色整齐的牙齿:“好的,夫人。”
明诚回家,骄傲地和明楼宣布,自己有约会对象了。
明楼平静地喝咖啡:“挺好。”
第17章
一月末,大雪。
明诚去办居留,排队排了一天。工作人员都有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人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审视这些未来的社会不安定因素。明诚勉强是从法国殖民地来的,因此审材料的时候容易了些。队伍里还有中国人,操着不知道哪里的方言,似乎是材料没过关,被法国人大声呵斥,他好像还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