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道:“打工啊,得赚钱吧。我二月份入学,还有一个月呢,不工作多浪费时间。”
明楼板着脸:“你是去读书的。打什么工?还有你要找有经验的非去三等舱?你哥我是干嘛的?”
明诚一愣:“大哥不是要到巴黎吗?”
“屁话。你在里昂上学,我当然到里昂。”
“大哥你不用……”
明楼捏着明诚下巴:“你翅膀还没硬就着急飞了。等你成人了是要跟我断绝关系么?”
明诚看明楼没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明楼没表情就是生气了,这会儿要是笑,就是发怒了。大哥平时是温柔和蔼的,但是生起气来“一笑阎王到”。明诚提心吊胆祈祷大哥千万别笑:“我是想……别给大哥添麻烦,临走的时候大姐塞了我许多生活费,我想着要是能自食其力就好了……”
“自食什么其力。”明楼蹙眉,“好好念书。其他的不用你管。”
“可是……”
明楼微笑:“嗯?”
“是的大哥。”
明诚算得上天生的外交家。他不动声色地和邮轮上的人搞好关系,非常准确地找出两个去里昂上中学的官费生。他和厨师们处得也不错,厨师长破例允许他可以使用厨房里的厨具材料,当然不能多用。元旦这天明诚包了十八个汤圆,有荤有素。照例给明楼十个自己八个,明楼舀出一个放到明诚碗里。
“一人九个。”明楼道,“讨个吉利。”
明诚心想,讨什么吉利呢?长长久久吗?
长长久久,什么呢?
第二天轮船收到明楼明诚的电报。明楼的电报是大姐拍的,祝他和明诚新年快乐。明诚的电报一看就是明台拍的。
十五:
明诚明诚明诚明诚新年快乐明诚诚。
明诚咬牙切齿,小混蛋。
第15章
邮轮快到西贡,气温犹如夏季。明诚脱了旧校服和大衣,换上白色短袖夏裤。上船前明楼特别提醒,一定要带夏季衣服。十二月份的上海朔风凛冽,让人记不起来热这个字。明诚胡乱塞了几件衣服,并没放在心上。等邮轮一路南下,湿热的海风用黏黏的舌头把人从里到外舔了个遍。
明诚翻行李勉强翻出两身夏衣。一身是中学的校服,非常利落帅气的海军风。一身就是平时的白色短袖长裤。东南亚的热法吓明诚一跳,这种稠厚的潮湿他第一次遇到,感觉裤子饱饱吸了水,粼粼地贴在腿上。明诚没短裤,明家的男孩夏天不准穿短裤,除非是运动服,然而他又没带。
明楼没什么表示,似乎感觉不到难受。明诚实在受不了:“大哥,到了西贡我能不能去买一件短裤穿?”
明楼用鼻息笑一声:“到西贡船会停两天装补给,你正好下去逛一逛。”
明诚抹一把汗:“大哥你不热?”
明楼很镇定:“还好。”
这不算西贡最潮湿的时候,真要是夏天,而且是不怎么见阳光的三等舱里——那滋味。
邮轮在西贡停泊,明诚和几个留学生一起下船逛一逛。那几个是到法国上大学的,都比明诚大,有一个还当爹了。陆地上没有海上那么湿,按道理来说已经是比较干爽的旱季,但明诚依旧受不了。男人的娱乐通常很简单,当爹的那个学生很轻易就找到了暗娼。明诚很平静:“你们玩儿吧,我得去买点东西。”
另外几个嘻嘻哈哈要拉他去开荤,明诚跟着他们嬉笑:“家里大哥管得严,你们好心拉我开荤也行,我没钱啊,谁接济点?”
于是人群分成两拨,该嫖的嫖,明诚奔去买热带裤衩。
安南这个国家的色彩非常鲜明。上海是画报上那一弯外滩上洋楼的剪影,欧化的灰黑色,冷硬且高傲。西贡就是乐天知命五颜六色的水果糖,闹着玩儿,当法国人的殖民地当得有声有色。小贩们都会点法语,大多数是数字单词,不能成句,脱骨扒鸡没有语法。就这样明诚照样砍价,对半砍,还砍成功了。买了四条花里胡哨只有颜色看不出图案的肥大短裤,急匆匆返回邮轮。
对着明楼,明诚才露出点惶恐:“他们找我去嫖!”
“哦。”
“‘哦’?您就哦一声?”
明楼看他一眼:“在西贡和锡兰还能嫖,到欧洲嫖不起,欧洲妓女看不起中国男人。”
明诚吞咽一下:“不不不,为什么我觉得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你难道不关心我?”
明楼刚刚使了小费打发船员给他买杂志报纸回来。船员按照自己的爱好给明楼买了一堆带彩画的杂志,封面都是开肉铺的女人。明诚愤怒地站在那摞杂志上死活不肯挪开。
“我担什么心,那得花钱。让你多花钱,没门。”
明诚眼睛里喷出怒火:“不是钱的事情!不对我想说什么来着?”
明楼被他逗乐,摸摸他的头发和脸:“事实就是这个样子。以后还有更荒唐的事情,你慢慢发现吧。”
明诚暂时不生气,倒疑惑了:“都是官费生,那几个家里还不富裕,穷得要死居然还有闲钱干这个……”
明楼翻了翻明诚买的裤衩:“四条?还有我的?”
“你两条我两条……对了,我是想问,你,你,你干过吗?”
小少年红着脸,表情尴尬又倔强。明楼大笑:“我个人认为要注意健康与卫生。”
不光是健康和卫生!
明诚把那些杂志扔进海里。
裤衩明楼终究没穿。他也热得抓狂,可是没办法。明锐东立的规矩,穿西裤要穿长袜子,夏天只能穿长裤盖到脚踝,标准是坐下去不能露出毛腿,否则就是衣冠不整。明楼除了运动服就没在其他场合穿过短裤,热习惯了气定神闲。明诚最近心浮气躁熬不住,把心一横换上花裤衩,跟只金刚鹦鹉似的,明楼看着笑死。
“大姐看到要骂的。”明诚心虚。
“大姐不在这儿。”明楼安慰。
明诚没就此事再发表什么意见,明楼更不会放在心上。小孩子被大姐保护得太好。
不过明诚倒也没因为这事跟三等舱的生疏。三等舱只当是他给家里管傻了,还有点同情。有时候太热睡不着,甲板关闭不让上,大家就坐在一起聊共产主义。明诚在一边听,毕竟这是个时髦的话题。聊到几年前中国留学生在里昂闹的一场,为了迫使政府发放允诺的生活费,差点演变成暴力冲突,被遣返一百多。
“讲起来讨厌得很,他们这一闹,那段时间出国特别困难,法国学校都不要。”
“说是庚子赔款……”
“咦你是去里昂?”
明诚一听还有自己的事:“我是去里昂念中学。”
“里昂大学不要中国人,你考大学往巴黎走吧。”
“不是说有个中法大学?”
“那个没意思,都是中国人。”
明诚感受到了一丝窘迫的气息。
到法国之前邮轮停了数次,明诚说什么也不下船。等进了地中海,温度大幅度下降。抵达法国马赛的时候,正是法国一月,寒冷干燥,比上海的冬天温和一点也有限——苍天,正常冬季的温度。明诚换上冬衣,跟在明楼后面下邮轮。明楼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线条刚硬挺拔,衣角却张扬地逗弄着风。
到了马赛坐火车北上,明楼雇人搬运行李。明诚去买票,单独面对售票员的时候对方一说话,明诚忘了怎样回答。
还是明楼过来解了围,买了两张去里昂的票。明诚不自在:“她一讲话,我傻了。”
明楼笑笑。
“不是学校里法籍老师的感觉,也不是跟雷欧对话的感觉,更不是平时背书的感觉。突然一个完全陌生的‘法国人’对我说话,怎么有点吓人?”
明楼拍拍他的肩,然后搂住:“还是个习惯问题。”
“恩。”
坐火车咣当到里昂佩哈什火车站,明楼拿着派司在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间。前台服务人员看看明楼,看看明诚,一脸戒备:“你们俩,一间房?”
明楼解释:“我们俩是兄弟,可以一间房。”
明诚莫名其妙:“法国的标准间只能住一个人?”
明楼用中文回答:“不,问题在于咱俩都是男的。”
订好房间把行李搬进去,明楼在前台打了几个电话,很快就有个法国男人开着车到酒店门口。他和明楼一阵拥抱寒暄,尽心尽力地帮明楼找房子。明楼似乎到哪儿都有认识的人,交情还都非同一般。
租房的事一时半会不能急。明诚困得不行,先回房间。他关上房门,看着堆满房间的行李吐了口气,倒在床上。
在海上漂了一个月,和明楼睡一张床。接下来的好几年,他们俩得住一间房。
没别人,就他们俩。
哦呦。
明诚心里赞美这个花花世界,咂吧咂吧嘴,睡着了。
第16章
明楼很快处理好房子的事情。在佩哈什火车站附近,一栋四面围中间是大天井的住宅楼。位置不错,再往街区里面走一走,能眺望到山顶教堂。据说大革命之前的建筑物,楼梯在室外,非常矜持斑驳的铁艺栏杆。楼层标明是六楼,实际上是七楼——法国人把一楼算成“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