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那,在年华老去的赵氏主君的身上,蓦地浮现出一点当年那个倔强顽固的孩子的影子,他从柴房里拿来斧头企图帮身奴隶的母亲分担工作,可斧头对他来说太沉重了,第一次的时候竟然让他跌在了地上。周围传来一阵哄笑,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同为奴隶的人,小小的双手紧紧地、死死地将木质的斧子柄握住。
☆、柏舟
无论如何不情愿,晋阳城还是迎来了冬天。
晋阳地处北方,每逢冬季都会下很久的雪,部分河流蒙上一层厚重的冰霜,在稀有的太阳的照射下,仿佛用水晶白银筑起的仙城的道路。这个时候,雪白的山野纯净刺目,罕有人迹。
全年的农耕结束以后,除了不得不干活的苦命人,得把自己尽可能用厚重的动物皮或是几层粗布包裹成看不出身材的形状,迎着寒风出门以外,凡是家有余粮的都会选择关起门、生着炭火度过一段寒冷的时节。可现在,晋阳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房屋,只有在室外生存,即使往常的冬日,北边各地也总有穷苦百姓被冻死的消息传来,何况这样的情形。虽然晋水不至于冻结,不过晋阳城内水流缓慢,许多地方皆蒙上了浮冰,碎裂的冰块在人烟渐渐稀少的城中四散漂流,非常凄凉。
城中曾有许多高大的树木,洪水来临的初期,居民们结巢而居。冬日降临,树上的叶子要么落光,要么被居民们当做果腹的食物悉数采摘,朔风从孤零零延伸着的枝桠间吹过,声响异常凄厉,如无数怨鬼细细的哭泣。那些巨大的巢穴,一角在朔风中颤抖,突兀悲惨地悬挂于交错的树枝中央,很多已经空荡无人。
从入冬开始,死人就变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不是被洪水淹死,就是被水泡坏了四肢,得病死去,尸体的样子非常难看,后来又有很多是冻饿而死的。凡活下来的人们,无不破衣烂衫,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生着青红的烂疮,两颊凹陷,颓然迟钝地坐着,望着降下雪来的天空,倒真和死人没有太大区别。
仓库内的柴炭多数潮湿,难以使用,烹煮食物尚嫌不够,烧火取暖更成了奢侈中的奢侈,贵族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毫无希望地苦捱,总算到了年终祭祀那天,往日,富足的晋阳必定热闹非凡,贵族的屋宇内暖如春日,长饮永昼,取悦神灵的歌舞数日不歇,身穿朝服、头戴冠冕的子孙向宗庙里献上繁多的祭品。那样的记忆和现在相隔不算太久,不少官吏脑海中清楚地残留着彼时昌荣的境况。只不过,今年晋阳已化为泽国,唯余几个身体没有大毛病的家臣和亲眷,将数只木筏划到宗庙门前,对着被淹没了一半的昏暗的室内哭泣,泪水刚滚出眼眶就冰凉刺骨,不得不时时擦拭,这种样子多么悲凉可怜,光想一想便心生酸楚。
赵无恤身为他们的领袖,站在宗庙门口时虽没有哭泣,然而心力交瘁,勉力支撑着,神态已有些麻木,手中抓着佩剑的柄端,愣愣地看向赵鞅的牌位,没人知道这种时候他们的主君心里想些什么,他可能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可靠的英姿,想起他击退范、中行氏的往事,其实,他自己亦未发觉自己想了些什么,但他总归不可能和他父亲一样获得胜利了。
从宗庙回去的途上又下起了雪,羽毛般洁白轻盈的雪片宛若天罚,永不疲倦、永不休止地自高空降临,皑皑覆在屋脊上,无声地融入洪水,显得异常可憎,令人怀疑也是受了智氏的指派而来的。时值冥冥薄暮,城中升起稀薄的炊烟,惨白的天光即将消逝,船橹划破水面、荡起涟漪的声音听来尤其悲哀,随水缠搅在船橹上的絮状物,竟分不清是水藻还是死人的头发。
晦暗的大树干的下面、富贵人家的高墙边,皆有随水被拦下来的肿胀的尸体,一堆堆地聚集,其状阴森恐怖。原本就十分悲伤的随行人等,见了人间地狱般的一幕,不禁连连叹息。他们的主君连叹息也发不出来,他站在最前,手持佩剑,早已习惯似地看着、听着,眼光是痛苦到极致的幽漆的平静。
赵无恤好像已经放弃了这个城市,实际上他偏偏是决不愿放弃的那一个,他几乎成为一具除了坚守戒备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的行尸走肉,人家和他说话,他的态度和从前差不多,但反应非常迟缓,犹若从悠长的睡梦里醒来,平时亲近他的人都看出他有些不对,可即使撺掇了空同子去诘问他,赵无恤亦不肯轻易宣泄内心的苦难。
厉鬼般的冬天总算有过去的一日,到了来年,腐烂空洞的春天终于光临的时候,晋阳的城门依旧紧闭,赵氏的家臣自己都感到惊奇。城外的智氏仍未退兵,两家谁也不肯屈服地僵滞着。在荀瑶与赵无恤顽固的对峙里,无数的生命消逝了,事已至此,两方更加不可能轻易认输。
充斥着死亡的春光入侵晋阳的每个角落,色彩鲜艳的蝴蝶舒展翅翼,停落在腐烂的尸体上,官吏们踩踏行走的房顶上生出了色彩鲜洁的小花。看起来景象不算太坏,实际上,入春以来,糟糕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发生:随着气温的渐暖,城中的建筑物开始垮塌,它们在洪水中泡了太久,无法维持原来的模样;现今的天气不再会冻死人,可是还差几尺,城外的洪水便要漫过城墙,届时,晋水将迫不及待地吞没掉这块土地,把它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然后到了多雨的季节,没有因为现状的悲惨、百姓的哭号而片刻宽恕,倾盆大雨连下了几天,毫无停歇之意,之前由于枯水期略微退去的水面再度上涨,雨水和洪水使得城内没有一件干燥的东西。天色昏黑,冷风飒飒,暴雨遮蔽了视野,乌云吞噬了光线,纵使白日亦宛如傍晚,几步以外就看不清事物,晋阳城的人们整日沉沉欲睡。
赵氏的全部人等身穿斗笠,聚集在晋阳仅剩的几处房顶上,抬头看向梅雨时节的天空。灰白的苍穹之上,黑云沉沉地压迫着这座脆弱的城市,水幕密集急促地落下,银花四溅。由于身处高处,仿佛离云霄很近,仿佛只要悲泣祈求,便能上达天听,然而,悲泣祈求之事,从去年开始就不知做了多少回,又何尝有半分效用。或许被遗弃的此处的悲声,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是没有任何人能听见的吧。
食粮的来源彻底断绝了,悬在树枝上的鼎被厚厚的青苔覆盖。唯有蛙声很具有生命力,潜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每逢黄昏此起彼伏地响着。幸存的百姓开始食用尸体,到了这个地步,人已经变得不太像人,赵氏的主君也彻底崩溃了。张孟谈在房顶上和高共说着话,赵无恤对他们的谈论充耳不闻,死死地盯住脚尖前一株从瓦缝内生长出的萱草。
野鸟在某月某日带来的种子,好不容易在艰险的环境里生了根,又逢着温暖的春天,开出据说能令人忘忧的花朵,接下来的梅雨中,金赤的花瓣遭到雨水打烂,如一片破碎的彩衣俯伏在地上,这卑贱的植物曾多么欢快地在暖风中摇曳!它不知道它的宿命是被碾成碎片,就是说,它生来只是为了成为碎片而已。
忽然,高共一回头,看见赵无恤迅速地脱掉了身上的蓑笠,毫不犹豫地跃入下方的洪流之中。
家臣们惊叫起来的时候,他的身影没入了浑浊的流水,为昏暗的雨幕所遮蔽。张孟谈想得最少,反应最快,冲到屋檐边,一面转身吩咐随从赶快准备木筏打捞,一面也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主君。他一落水,一股熏天的腥臭的气味立刻包围了他,不难想到在这幽灵徘徊的晋阳水底,淤泥中沉有多少具白骨、有多少具尸体正在慢慢腐烂。
张孟谈水性很好,水流虽然冰冷,但不湍急,他张开手臂划了几下,轻松拉住了赵无恤,大约是在水里泡了一泡,主君的指尖冰凉,浑身发颤,他绝望地看了一眼张孟谈,挣脱了他。
“您要做什么?”张孟谈惊奇地叫着,复又追赶上去:“您难道要丢下这里的人不管吗?”
他的声音在暴雨中,如同人体在洪水里那样被转瞬淹没了。赵无恤倏忽哭泣起来。张孟谈连着看了他两遍,才能确定他的确是在哭泣,尽管流在他脸上的瓢泼大雨和溅起的水波让他的眼泪难以分辨,他脸上的其他特征正竭力说明着面具般的平静,但当他抬起发红的眼睛看向张孟谈,他正哭泣着的事实便暴露无遗。他想要沉下去,拍打水面挣扎了一会,呛了几口水,终于还是拗不过求生的本能,向张孟谈伸出了手。
张孟谈握住赵无恤的手腕,骨节突兀硌手,和他自己的一样。大雨打在他们身上,打得他背后发疼、喘不过气。张孟谈的手指勾住主君的手,缺乏温度的肌肤的相触中,他猛地感到自己生出了几分对赵无恤的理解,仿佛通过表面的接触,他们的心绪也乍然互相沟通了似的。
他的主君已经被击垮了,他承受着直到刚才的全部压力,压力宛若逆流的洪水般一须臾反噬了他,吞没了所有生活的希望。赵无恤在绝望中生活了几个月,身上背负着晋阳城和赵氏的全部重量,只一味地支撑着、支撑着,终究到了再也无法忍受而彻底崩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