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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酒葬 (青琦_)


  浸泡在洪水内的湿淋淋的憎恨又有什么用呢?赵无恤最好再憎恨他一些,那样事情才会变得更有意思。迎面从河边吹来些凉风,在场的几个人都是垂襟绕衽的贵族,魏驹抓紧马鞭,韩虎垂目等待吩咐,他们宽大的衣袖在风里烈烈地响。荀瑶惬意地将身子往马车彩绘的厢壁上靠了靠,那恒久被贪欲驱使的、永远无法餍足的内心居然获得了片刻宁静。然而不过俄顷,更加强烈的欲念又在他内心翻搅起来,赵无恤在他们脚下化为泽国的城市内,正在做些什么呢?实在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总会有那一天——到来之际,他出城投降的样子又会如何?或者说,像他那样的人,等不到洪水漫过城墙,便会拔出佩剑自杀了?这倒十足像是赵无恤会做的蠢事。荀瑶低下眼睫,唇边露出说得上是甜蜜的微笑,无论哪种他皆会欣然接受,他非常明白,他从很久以前就明白,除非彻底毁灭赵无恤,将他的一切放在他的车轮底下狠狠碾碎,否则他是永远不会获得平静的。赵氏和赵无恤,是他可爱的敌人,骄纵的养分。
  荀瑶心中异常欢愉,瞥了瞥身侧臣子般的韩魏的主君,顺口说:“我今天才知道水能灭亡人的国家,使用起来如此轻松。”他的目光柔和亲切,由于激动染红的脸颊上绽放着鲜艳的不可一世的光彩。见韩虎和魏驹若有所思,默然不语,荀瑶轻快地道:“不是吗?你们两位实在应该清楚,毕竟安邑亦旁边有汾水,平阳城畔有绛水啊。”
  安邑是魏氏的都城,平阳是韩氏重邑,荀瑶的话,几分威胁,几分试探,还有几分属于一时飘飘然吐出的真心。眼见韩虎和魏驹的脸色都不大好,用阴沉的眼色互相打量,他哈哈大笑。
  这件事情传入两家家臣的耳中,大家一阵毛骨悚然,明白过来——只要屈服荀瑶,甚至把他当做主君看待,就能换得安宁、延续宗族、跟在他后面捞些好处的幻想破灭了。荀瑶不会将任何好处让给别人,赵氏灭亡之后荀瑶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或者说,荀瑶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他只不过用赵氏的土地当做丰厚的饵,先借韩魏的手除去最大的阻碍,再来收拾无法单独与他对抗的这两家罢了,如同他昔年灭亡仇由之前,用巨大的铜钟诱惑仇由人先为他开路。
  一个没有星辰亦没有月色的深夜,张孟谈让人把他放在筐子里,用绳子吊着放下了晋阳城,他全身裹着黑衣,潜入韩魏两家所在的军营求见。两家的主君这几天聚集在一起商议这件事,旦暮相对,异常不安,听到是赵氏的重臣张孟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下令将他请进来。
  张孟谈一走到有光亮的军帐内,坐在下首的段规立即站起身,问候他道:“好久不见,没想到事情竟会弄成这个样子。我们无法违抗智氏,不得不与赵氏兵戎相见,请您千万不要责怪我们!”
  张孟谈看见他们如此态度,暗知事情已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只不过尚不清楚军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们改变了主意,整整衣袖,肃然答道:“我今夜不是为了赵氏,而是为了韩氏与魏氏而来。”他坐于南面,详细地朝韩虎和魏驹说了些唇亡齿寒、赵氏若灭亡,韩魏必定不存的道理,又直言赵氏虽然被困晋阳城,但兵力犹存,况且主君赵无恤仁慈和善,不同于智伯,唯有与赵氏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两家主君心里本就恐惧疑惑,被他条条陈析了厉害关系,敲打恐吓一番,皆是神情沉重,深以为然。
  段规看见情形如此,走上前来,悲愤地替主君回应道:“不瞒您说,我们韩氏在几家中较为弱小,实在无力与智氏相抗,原本以为只要服从智伯的命令,就能苟延残喘,保全宗庙,但如今看来,是不可能的事了。”便把荀瑶巡游时说过要用汾水和绛水灌韩魏两家的话复述给他听,张孟谈听了,摇一摇头,异常沉重地道:“两位主君如果还不决心动手,只怕现今的赵氏便是未来的你们。”
  “可是……荀瑶生性残酷。”韩虎犹疑地道:“如果这件事被他知道……”
  张孟谈不欲多言,霍然站起身,眼光冷厉地向四周扫射一圈:“话从我口里说出,听在两位主君耳中,有谁会听见?”他转过头,斩钉截铁:“两位主君若还有疑惑,我愿在此歃血为盟,约定日期,举火为号,届时赵氏与魏韩三家共同铲除智氏,平分领土!”说完,拔出衣袖中的匕首,毅然割开手臂,鲜血从深深的伤痕中滚出,顺着黑色衣袖流淌下来。韩虎和魏驹看他为救赵氏心志坚决,也深受感动,当下便用这鲜血与张孟谈结盟,商议定了具体的策略以及举事的日期,直到黎明将近,张孟谈才潜行离开。
  在张孟谈离开的当夜,赵无恤守在晋阳城里难以入眠。他寄居的阁楼上,一旦过了黄昏就只有有洪水反射的波光,为了遮蔽这叫人疯狂的光线,不得不点起许多灯烛。这天夜里,他披着外衫坐在榻上准备睡觉,一会又从榻上起来,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黑漆漆的流水。他的头脑昏沉,手心灼热,好像在发烧,但过了片刻,他重新倒在榻上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清醒得很。纷扰的思绪不受控制地纠缠着大脑,他设想了许多种结局,假如张孟谈再也没有回来,晋阳终于被滔天的洪水覆没,又假如……假如他能够取胜……在今天以前,这还是不可能的事,赵无恤把脸凑近火光,差一点再次发起抖来,倘若张孟谈说服了韩氏和魏氏,倘若最后竟然赢了……
  他走出燕寝,来到外面的厅堂,叫人把睡熟的太史召起来,命令他即刻举行占卜。占卜用的龟甲和蓍草在这种境况下是不容易寻得的,但今夜他们的主君异常固执,非要立即举行占卜不可。大概到了快黎明的时辰,好不容易点起火来,赵无恤精疲力竭地卧在几案一侧,迷迷糊糊,手里抓着龟壳,快要进入梦乡,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赶快坐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是张孟谈从城外归来了,却从厅堂外面走进来一个女人,向他行了礼。赵无恤眯起眼,借屋内幽弱神秘的火光看了看她,是个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女人,即使在这样的灾难中,打扮依旧洁净得体,仰着脑袋,气度高华不凡。她款款来到赵无恤面前,赵无恤意识到这是张孟谈的夫人,大约是因为丈夫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回寝处,内心担忧,来这里寻找他。
  “主君。”她平静地说:“我派人去问,晋阳城里到处都找不见张孟谈。”
  赵无恤坐在榻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背后的事实太过沉重,他害怕她一旦得知,会一下子坐在地上,在这里哭闹。他更害怕的是她会责备他,从昨晚开始,赵无恤的内心也隐隐被自责困扰着,尽管绝地反击带给他的振奋把头脑搅得昏昏然,他有时也想到,张孟谈是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去的,可他的主君那时候已经崩溃了,说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现在,张孟谈的妻子前来索要丈夫,要编个谎言欺骗她吗?可如果张孟谈再也回不来,那该怎么交代?
  赵无恤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垂眸思忖是否该吐露真情,他在生死攸关的事上无法蒙骗她,终于无可奈何,鼓足勇气说:“他去韩氏和魏氏那里了。”他叹息一声,尽量用缓慢的、理智的声音补充道:“这是他的职责,你不要怪他。”
  妇人的眼光有些奇怪地停在他脸上,半晌,她才松了一口气似地说:“是吗?他去了?”
  这下轮到他的主君不能理解了,她见状,自然地道:“是我叫他去的。”
  赵无恤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惊异,眼睛也抬起来了,直瞧着她。妇人又说:“这些天来,我知道他有心事,一直犹豫不决,劝说了他很久,现在既然他已经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说着,果然神色轻松了许多。
  赵无恤未料到事情原委,忍不住生出几分敬佩赞叹之心,细细打量这妇人,只见她举止从容得体,谈吐间无不流露出睿智大方的气度,看起来真是不可以平常人胸襟度之的了。她说:“他的性情就是这样,我嫁给他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您不要怪他。”说完就再施一礼,退了出去。
  她走到门口,脚步声忽然停了,口中发出惊奇的声音,紧接着外面响起说话的动静,张孟谈从韩魏那里冒雨归来了,碰巧撞见了她。赵无恤迅速地站起身,张孟谈在门口耽搁了一会,进来向他行礼,赵无恤一把将他拽住。他们脸上都带着疲惫的神色,又都激动万分,眼睛里好像燃烧着火,一切不言而喻。张孟谈庄重地说:“主君,他们答应了。”
  赵无恤的目光下移,从张孟谈被划破的黑衣和手臂上凝固的鲜血,从他潮湿的发髻与滴下水来的斗笠,可以想见那个过去的夜晚。他不禁微微喟叹。“……这次辛苦了。”他说。
  张孟谈的视线寻觅着赵无恤的眼睛,还有什么话准备说的样子,而他的主君已经整肃衣冠,深深躬下身子,向他郑重其事地两次下拜。

☆、棠棣

  “韩、魏两家恐怕要谋逆。”荀过站在弟弟跟前,说道。
  “是吗?”荀瑶扬起眉毛,略略坐直了身体:“为什么这么说?”他没太当回事,脸上还是轻松的表情:“晋阳城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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