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向来没有人管,赵家的其他人对他视若无睹,任他自由来去,因此他得以滞留在庭中。这个时候,大概赵无恤的母亲还在什么地方辛苦的劳动,指望她来领走他也不可能。赵无恤一个人在槐树下站了很久,他的脚有点麻了,赵鞅没有发现他,荀瑶虽然留意到那个地方只剩了个孤零零的影子,可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赵伯鲁身上,无意深究。智氏和赵氏的大人商谈了很多事情,赵无恤便一直呆到太阳偏西。天际的云霭浓重起来,半空中不像之前那样明亮,夕霞晕染在许多亭台楼阁的顶端,透出一层血红。
“你是哪的孩子?”忽然有人在他背后说:“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很苍老,赵无恤猛地回过头,年幼的脸上神情戒备而惊恐。他瞧见一个头发和胡子花白、衣着端整的人,身后跟着几个从者,看样子是赵氏地位较高的家臣。他应该是受到了赵鞅的召唤,要走到赵鞅议事的大殿里去。虽然这个人的面孔十分陌生,不过那些从者中却有赵无恤见过的,看到他在这里亦是露出吃惊的表情,凑到老人耳朵旁边,低低地解释了他的身份,赵无恤只听到他们叫那老人“姑布子……”一类的,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听,因为他向来很讨厌这些为父亲做事的人,他害怕姑布子刁难他,转头跑掉了。
姑布子还在身后叫他,赵无恤跑得愈发快,他急匆匆地往下仆聚集的别院奔去,突然想起该去完成被代嬴打断的柴房的工作,他已经在无聊的窥看中花费了太多时间。直到确认姑布子不可能追上来了,赵无恤才放缓脚步稍微休息。他随便走了几步,听见一阵送别和喝马的喧哗,若有所感地朝某个被夕阳染红的方向望去。
越过几道楼阁低垂的屋檐,赵无恤看见智氏的人就要离开,父亲和长兄相送出门,他们身后跟着的家臣中依稀有一个很老的身影。荀跞和荀申,晋国最有权力的家族的主人,向赵氏依礼拜别,他们的身姿在模糊的暮光中成了一些黑黢黢的剪影,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
赵无恤这才淡漠地想起原来自己流着的是和这个家庭的主人同样的血。
他将注意力移向站在荀申身边的荀瑶,这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多数用来看荀瑶,虽然还是幼童模样,荀瑶显得聪慧得体。荀瑶和赵无恤一样,并非嫡生,可对方的处境却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赵无恤在远处望着荀瑶的时候,心里想——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公卿子弟。
赵无恤和几个哥哥没有什么交集,他们不把他当兄弟看待,他也一样。至于太子赵伯鲁,对于他来说是和赵鞅一样遥远的人,他从未觊觎过伯鲁的位置,甚至不敢正眼看一看他,把他当做大哥更是天方夜谭。这倒并非赵无恤毫无野心,而是两者的差距太大,他看不到任何契机。
在向荀瑶投去羡慕的目光的时候,赵无恤尚不知他的命运马上会毫无预兆地迎来扭转。不过无论如何,他始终未敢忘掉这遥远的、渴望的一瞥,即使他后来有了和荀瑶一样的身份,甚至超过了荀瑶。
然而,在那以后,逐渐萌芽的野心拉开了不幸的序幕,赵无恤注视着赵氏宫邸中的一切事物的眼神开始改变的时候,灾祸和悲剧的细线也开始落在他身上,挂着权力的诱饵,将他愈缠愈紧,终于无法挣脱。
☆、斯干
第一次遇到荀瑶那一年的冬天,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上门来拜谒赵无恤的父亲。
来访的客人被人尊称为姑布子卿,一年拜访赵鞅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据说他善于相面,曾替晋国的许多官员相过面,预言得都很准确。赵鞅与来客随意闲聊了一番有关鲜虞和卫国之类的事情,提出的无非都是些不甚新奇的见解,直到赵鞅不经意间说起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公子们都长大了,很希望姑布子卿能替他们相相面,略微解读他们将来的命运。
姑布子卿坐在堂上,鲜衣丽服的公子们被聚集到廊下来,鱼贯地走进帘栊。赵伯鲁虽然是太子,可赵鞅没死,他的地位就说不上稳固,因此公子们没有一个愿意放弃机会。在满是灰尘的日光下,他们向那个颇有几分神棍意味的人仰起脸,拼命伸长颈子,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得到一个好的评判似的。姑布子卿专注地看着他们,一只手搁在矮几上,指尖轻敲着矮几红漆的边缘,在年纪最小的公子也从他面前走过后,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头。
“恕我直言。”他看向赵鞅,用浑浊而庄重的声音道:“公子之中,无有能为将军之人。”
赵鞅笑了起来,他眯起眼,摩挲着下颔问:“难不成我赵氏就要这样灭亡?”
姑布子卿继续摇头:“我曾见一子于门外,与您相貌颇似。”他说:“或许也是您的子嗣。”
不得不说,赵鞅是想了一会才想起那有可能是谁的,这孩子有一个贱名,一向被排除在诸公子之外,赵鞅总是忽视了他的存在,事实上,他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当赵无恤被召到堂下,赵鞅甚至还微微地吃了一惊——原来赵无恤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破旧的衣服在他身上是这么的短而紧。然后赵鞅回过神来,注意到姑布子卿甚至顾不得礼节,激动地站起了身。
“此真将军也!”他说,嗓音带着神秘的颤抖,好像年老的太史卜出了吉卦。
他向赵无恤微微伸出苍老的血管突起的手,在日色下,那斑白的两鬓以及嚅动的唇角,显得异常庄严神秘,仿佛他所叙述的就是无上的神谕。赵无恤却眨了眨眼,不无茫然地看着他,小少年微张开嘴,神色冷漠又惊愕,如同在看一个疯症病人。
赵鞅的使者在一个角落找到赵无恤的时候,他正像个没头苍蝇似地闲逛,他的姊姊近日被看管得很严,为着女功学得不怎么好的缘故,只有把他暂且丢开了。赵无恤看到急匆匆的侍臣,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传唤兄长们,于是连忙躲到一边。
听到父亲的命令尤其让他吃惊,在赵无恤的生命中,‘父亲’的概念是模糊的。他从来都是远远地,带着敬畏地看着赵鞅,仰视着这个家庭,这座庞大且古老的宫宇的主人,晋国的正卿。而赵鞅,据说只在他被从产房抱出来之后看了看他,满三个月时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无恤,得不到体恤照顾也能长大,抑或是此人生来就不会垂悯别人?总之这是个孤寂、冰冷的名字,和他之后的人生十分相衬。
迄今为止,赵鞅在赵无恤的人生中仅仅留下了这点痕迹,这还是赵无恤被抑郁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母亲,在摇曳的烛光下一遍一遍地向他重复过的,她将这两个事迹翻来覆去地讲,烛光映照着她含泪的双眼,她望着屋顶,神情极度崇拜而异常哀伤。
赵无恤的母亲自从他刚会走路就开始向神明祈祷,在没有取暖的炉火,被褥也很单薄的寒冬,她披着肮脏的罩衣,坐在窗户前看着惨白的雪景喃喃自语。至少让他的父亲不要忘记他,让他想起这个孩子吧,虽然不敢指望他有和其他公子一样的地位,但至少为他谋取一个官职,哪怕让他为他的哥哥驻守食邑,在出入时替他们提弓携箭也好,千万不要叫他埋没在这里……他毕竟是赵氏的血脉。
她的祈祷多少奏效了。刚脱离懵懂无知的幼童时期的赵无恤,穿着补丁比上一年又增添了好多的衣服站在姑布子卿的面前,眨着眼接受了他的预言。
赵鞅用疑惑的目光在赵无恤脸上搜寻了许久,实在未看出什么异人的天象,他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孩子,由于混血的缘故,具备了某些狄人的特征:头发并不是纯正的黑色或者栗色,颧骨高耸,略略凹陷的双眼显得目光格外悠远而深邃。
赵鞅极为恳切地对姑布子卿说:“他的母亲很低贱,不过是个狄族婢女而已。”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赵无恤在堂下皱了皱眉。
姑布子卿注视着堂下的小少年,露出神秘的、满意的微笑,阖上了眼睛:“天所授,虽贱必贵。”
赵无恤自然还记得姑布子,好在他的性情绝不会让他表现得和姑布子有什么过往。他奇怪地看看姑布子卿,又看看身旁惊讶无比的兄弟和家臣。赵鞅没有再说什么,相面结束之后,赵鞅不动声色地将他打发回去了。然而,这次事件让年少的赵无恤仿佛察觉了机会,他知道姑布子卿在赵鞅面前提携了他一把,他没有拒绝这份好意的理由,他渴望踏入与荀瑶相当的那个行列,况且赵无恤的母亲正生着病,除了赵无恤出人头地以外她什么都不要。
赵无恤开始如发疯一般渴求原本不感兴趣的知识,他学习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而因为那个预言,他可以接触到的书卷变多了。仅仅过了几天,所有人就发现姑布子卿的话其实起到了很大作用——赵鞅空闲时例行召集儿子们,与他们谈论一些有关政务的事,其中赵无恤赫然在列。
他之前从未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过,忽然就跨进了公子们的行列。赵无恤起初略微拘谨而沉默寡言,穿着新做好的衣服,裁缝不熟悉他的尺码,做得不大合身,他也不说一句。哥哥们没有把赵无恤放在心上,甚至还担心他在父亲面前闹笑话。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地准备过,在被问到一些事情时,赵无恤意外地表现出了优秀的资质,虽然想法还十分幼稚,但他的见地颇为独到,赵鞅开始欣赏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果断和凌厉,以及他大部分时间都能将这种致命的特质压在心底的抑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