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赵无恤坐在堂上,静静地看向走上前来的张孟谈。
张孟谈按照他的示意在侧边的位置坐下了,那里早准备好一张锦面的软垫。开口汇报情况之前,他转过头望着原本侍立在下面,听赵无恤训话的他的嫡长子。这孩子如今已经长得很高,虽然还没有到改换发式的年纪,但面上已有了一点沉静的神色,身穿秋色里子的青绿的衣裳,姿容非常可喜,不再是张孟谈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个跑动玩耍的稚子模样。
张孟谈之前去外地办了很长时间的事,刚回来不久,觉得这孩子比上次看见又要成熟了,十分惊喜。他心里盘算着,孩子长到这个年纪,听父亲谈谈政事似乎也是应该的,因此以为赵无恤不准备让他回避。谁知道,赵无恤抬了抬手,仍旧是做了个叫他出去的姿势。
果然,那孩子脸上露出一点不解、一点愤恨来,想必已经遭受这种待遇很久。但他不敢直接表达,仍是犹犹豫豫地说:“父亲……”
“去给你的母亲请安。”赵无恤说:“我教育过你,这种事不可疏忽。”
他的神色和声调没有特别的改变,张孟谈却察觉到他的态度非常严厉,想必堂下那孩子也已察觉。可他还是没有出去,反而低着头,有点委屈不安地小声回答:“母亲又会问我,今天父亲和我说了什么……”
屋子里一时静默。
张孟谈担忧地瞅着赵无恤,同时又为自己不经意间探听到了这个家庭内部的矛盾而感到尴尬,有点坐立不安。听这孩子的话,想必是赵氏的主母不满赵无恤对待嫡长子的态度,又不方便直接探问,所以每日在儿子身上花心思,逼迫得这个小少年两头为难。
赵无恤听见他这么说,叹了口气,神色反倒稍稍缓和了。良久,他才轻轻地道:“我会和她说的,你去吧。”
这一次似乎没有再磨蹭的理由,那孩子行过礼,很快地倒退着走出去了。
“其实……”张孟谈想了想,觉得这么说很不好,可实在又是想说:“即使未来不做赵氏的主人,毕竟是您的长子,有些事情接触接触也不坏。”
赵无恤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苍白地微笑一下,摇了摇头:“正因他是空同子的第一个儿子,我不得不愈加提防他,我怕他有一天把握住机会。”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这对他来说很过分,可谁让他生成了我的孩子呢。”
张孟谈凝视着主君的侧脸,猛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赵氏宅邸时,赵无恤站在屋内窥看落雪的室外的情形。屋子外面的太阳光透过繁琐的窗户,微弱地映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和那时毫无二致,被深深的自责缠绕着。赵无恤突如其来的阴暗和自卑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张孟谈还想开口说话,却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赵无恤已经把眼光转回了他身上。
“赵周在中牟情况如何?”主君问道。
“很好……”张孟谈回答:“他办事很少出错。”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赵无恤,赵无恤似乎松了口气,张孟谈心下一片清明。赵周是赵无恤长兄赵伯鲁的独子,赵伯鲁去世后不久,赵无恤就把赵周封在代地,等赵周成年了,又把他派去中牟做官,并嘱托张孟谈对他多加关照。中牟是张孟谈一开始驻守的地方,赵氏的重邑,由此可见他对这侄子的重视。旁人不清楚赵无恤的想法,所以不认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张孟谈知道赵无恤不打算立自己的嫡长子,加上他这些日子对赵周超乎寻常的注意,能猜出个大概。
“……我总要还给他的。”赵无恤浅褐色的眼睛在暮色里微微泛出光泽,他平和地说:“当初是我把这位置从他父亲手里夺了来,我会把赵氏还给他的。”
张孟谈觉得很是奇怪。晋国赵氏和别家不同,从成季开始,就几乎没有立嫡的情况,从来是择贤而立。所以,赵氏的主君才被称作“赵孟”,孟是庶长子之意,多代传承下来,已经成为赵氏主君的专称,可佐证赵氏立贤不立嫡之风由来已久,赵无恤大可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从始至终,他一味地认为自己亏欠赵伯鲁,把人生中仅存的温柔之意给他做了赔偿,他冷酷地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使长兄已死,还是坚持将未来主君的位置留给他的后代,简直可以说过分执着。张孟谈当然无法理解,这是赵无恤当初的身份太过低微,得势得又非常突然,所以总是对目前的一切感到虚幻的缘故。
“我听说,执政那边又有动作?”张孟谈换了个话题,问道。
“是的……”赵无恤皱起眉头,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他沉吟片刻:“荀瑶要攻打卫国。”
朝堂上安静的日子实在是太长了,确实到了掀起点波澜的时候。荀瑶这次的举动也不奇怪,范、中行氏覆灭以后,晋国四大卿族割据的局势越来越明显,等到荀瑶和赵无恤上任、先君去世,就更加明显。国君的权力愈加削弱,赵氏、智氏、韩氏、魏氏几乎等同四个小国,在自己的领地之内实行各种改革以求富强,领地中的百姓只知有宗主而不知有国君。在这关头,四卿的关系也很是微妙,经历了荀瑶第三次伐郑时的那件事,赵氏和智氏僵得厉害,人人都知道荀瑶和赵无恤有怨,越来越强大的智氏常常独自行动,有时甚至不通报其他三家,荀瑶又是晋国的执政官,懦弱的国君无法加以管束。
卫国和郑国差不多,都是中原小国,甚至还不如郑国,这些国家当过好几次中山国的同谋,是共同发过盟誓要帮助范、中行氏叛贼的,不甚服从晋国。荀瑶这么多年伐郑不成,就把对土地和财富的欲望转移到了卫国身上,很可以理解。再者,这些小国趁着晋国内部割据混乱,纷纷出头,从外交的角度来讲确实应该加以打压。赵无恤的父亲赵鞅当初也是这么做的。
“执政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了。”张孟谈说:“听说准备在智氏的领地内建造宫殿……他之前在高粱的城墙就建得很宏伟……不过我们还有无穷之门。”
“我也这么想。”赵无恤思考着,答道:“盯紧中山和狄戎……我不是执政,对外逞威风的事情让他去做吧。”
张孟谈点了点头,气氛差不多缓和了,他把身子往前挪挪,准备进入正题,向主君汇报此次出行的见闻。赵无恤原本独自沉思着,这一下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握住了张孟谈放在身前的手,和他常常略显沉郁的阴冷神情不同,主君的掌心十分温暖。
“对了。”赵无恤面露笑容:“这次辛苦了。”
智氏的议事殿上鸦雀无声,荀瑶伫立着,注视面前描画异常详细的羊皮地图。
他看地图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很是漫不经心,简直不像一个野心家该有的眼神。少顷,他将眼睛挪开,目光落向一旁放着银灯盏的错金曲面铜案,一对润泽如羊脂的龙形白璧搁置在暗金的铸花纹路之上,金属冷艳,白玉晶莹。室内微微有风拂过,羊皮地图的一角卷翘起来,稍稍颤动,吞没了一个城市,垂挂在各处的银红纱幔神秘地飞舞,烛盏之中灯火跳跃。
“真是可惜了,不过,有机会拿回来的。”荀瑶自言自语地说,弯下身子,指尖抚摩着温滑的白玉,好像因为觉得惋惜,所以要用湿润的指痕沾染清洁的白璧,等到夺回时作为凭证一般。
随侍一边的张武听了,会意地一笑。他的笑容半数隐没在黑暗之中,非常地阴险恶毒。
“晋献公的大夫荀息……也使用过类似的方法,出其不意,省下了不少攻城的力气,您选的真是上上之策呀!”
“荀息在攻打虞国之前,先向虞国国君进献玉璧和骏马,虞君愚蠢,以为这是好意,后来晋国果然灭了虞国,荀息将之前送上的马牵回时,笑着说:‘可惜牙口老了!’”荀瑶把一双白璧拿在手里观看,接着张武的话道,忽然一扬眉毛,中年人成熟俊美的面庞上,傲慢得意之色十足:“假如能在马齿未老之前就夺回来,那该多么好!”
“那就看您的了。”张武反应很快,立即略躬身子,奉承道。
荀瑶不答,然而可以看出对这句奉承很是受用,大概心里本来也这么想的。他恋恋不舍地将即将送给卫国国君、用来麻痹敌人的白璧攥在手里。玉是上好的玉,触手生凉,雕琢玉璧的是智氏最好的工匠,除了形状琢磨成相互交缠的飞龙以外,龙身上阴刻了细密的谷纹,被堂中的烛火一照,剔透洁白,超乎寻常地精美华丽,即使给小诸侯作为国礼也够用了。
诱饵已在这里,荀瑶细细思索攻打卫国的计划,不知怎么想到那晋献公的大夫荀息原本是和自己有些关系的。荀息是晋国荀氏的始祖,他的后代分为中行氏、智氏两支,中行氏被荀瑶的祖父荀跞和赵鞅等人赶走,如今晋国姓荀的卿族只有智氏这一家。荀瑶不禁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嘴角边冷冷地浮出一笑。
“我要的四匹马准备好了么?”他回头向张武问道。
“早就挑选出来了,您亲自看看?”张武说:“都是顶好的马,中山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