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回到晋阳之后,还没有过这样诡异的拜访,赵无恤尚未弄清这阵骚乱的源头,几个人便急匆匆自外进入,赵无恤似有预感,紧张起来,原本半躺着、倚靠着凭几的身子坐正了。行过礼后,使者走到赵无恤面前,向他呈上一封竹简。那人满面喜色,禀告道:“代地的新稚大夫派使者送来告捷信,中山之役大捷,已取得柏人、中人两地……”
其实,在他进来之前,赵无恤就猜到会是战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忧悸不已。智氏近来又有新动作,自从赵氏从郑国撤兵以后,荀瑶对第三次的失败不甘心,并且将赵无恤视作罪魁祸首。抱着威慑赵氏,提醒一下他智氏的强大的目的,没过多久就去讨伐中山了,他在中山取得了穷鱼之丘,还停留了几天,现在应该正在回军的路上。
在郑国受到了打击,又被中山的事情威胁,赵无恤比平时更感到焦虑,丝毫顾不得掩饰和智氏争夺的目的,一听说荀瑶攻下穷鱼之丘的消息,命令地震之前就有所准备的军队从代地立刻出兵,直取靠近首都的两个城市。
传达战报的使者还没有说完,赵无恤发出一声愉悦的、由衷的叹息,叹息声十分沉重,从他感到幸福的胸膛中不加修饰地溢出。他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和轻松中,一把将箸拍在饭碗上,站起身子,感到自己的多年的苦心获得了回报。郑国的受辱算得了什么呢?他没有输给荀瑶,他手中拥有土地,这比无聊的言辞和破碎的尊严重要千万倍,无穷之门外的领土还在扩张,直到钧天之上天帝信手所指的方向的尽头,没有结束的时候。
赵无恤的内心不由得激昂起来,或许有饮酒的缘故,或许是胜过了荀瑶的消息比酒还能刺激他的神经,他脚步不稳地绕过几案,走到堂下,焦急地去接那封竹简,骤然一个趔趄,幸好被一旁随使者前来的张孟谈扶住了。
“我知道的,新稚大夫他……”赵无恤说,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
他展开从那遥远地方送至的来书,飞快又仔细地读,间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狭隘的庭院外更广阔的地方。月亮的清辉自天而落,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青白的光亮也将照在他新获得的土地上,照在赵氏的旗帜、照在无穷之门沧桑厚重的砖墙间。
赵无恤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他的笑容惯常像空中拂过的流云,是不长久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愉快的平和,他不失风度地向使者称赞新稚大夫的功绩,说当初让他来辅佐年幼的赵周是十分正确的选择,又面目和善地向随从吩咐好好款待新稚大夫的使者,为他接风洗尘。兴高采烈地说过一番话之后,他感到有点饿了、而且渴了,重新坐在烛光里,伸手去舀蕨菜羮,然而手伸了三次也没抓住放在一边的木勺,最后还是张孟谈拿起来,交给了他。
他还没有输给荀瑶,真好啊,他并不是输给了荀瑶。
因心情舒畅的缘故,赵无恤吞咽饭菜的速度好像都比以前快了很多,往嘴里塞了不少东西,鼓起腮帮子咀嚼。他将一把大麦饭握在手内,还没送进嘴。忽然,张孟谈看见他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事,脸色变了,喜悦渐渐从他的面庞上褪去,眉头慢慢揪紧,神情重新凝重起来。
“怎么了?”张孟谈关切地问,还以为主君吃的东西有什么问题。
赵无恤摇了摇头。
“我不会遭遇灾祸吧?”他仰起头,自言自语地问道,言语中有一股难以捉摸的诧异。
“刚刚的样子,实在不应该。”似乎酒被吓醒了,赵无恤检讨道,声音里有一种美梦醒来时笼罩周身的寒冷。他发现张孟谈用非常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待解释,就垂下眼睛,沉闷地说:“说起来荒诞……忽然这样大的一件喜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配受这种幸福。”
“您是赵氏的主君。”张孟谈坚定地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赵无恤回想起了某个画面,紧接着,他想起那是父亲丧期已满的春日。春风还带着冬季的冰冷,但已有了略微的泥土香气,在晴朗蔚蓝的空中向他吹来。离赵鞅去世过了三个年头,春祭完毕,便要按礼脱下丧服,换上新衣,同时也要举行一些庆祝的仪式。赵无恤褪掉带着体温的麻布衣裳,穿上新做的、冰冷而轻便的春服,独自坐在房中有些不习惯似地舒展一下身躯,抬起手,放在朴素的、光华沉潜的桐木琴上。手指掠过强韧的弦,稍稍用力地按下,立刻传出一串沉重的微响,在这微响里,他回忆起智氏宗主的笑容。
他叹一口气,觉得虽然春风拂面,然而身上好像穿了十层冬衣。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所以很少说。”赵无恤摇着头,苍老地开口:“你不知道,主君以前不是我……我害怕我会变成傲慢的人。我没有德行,出身也不高贵,浅薄无知,即位多年来,一有什么好事,我就想,恐怕一切都是侥幸而已……否则我凭什么得到这么多?我唯恐将来会有更大的灾祸在前面等着,会把本来的一切和争取到的一切摧毁。”
“是的。”张孟谈说,声嗓温柔:“这是您争取的事情,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否定您。”
赵无恤眼前浮现出荀瑶对他尽情讥讽的模样,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他伸出沾有饭粒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饮食的器具。他想起他的人生中有许多不幸的事情,可以为这样的想法做实证,比如他被看相者预言命运之后,他的母亲的死;还有他终于完成夙愿取得代地的时候,代嬴的死,他不知道这次胜利以后会发生什么。赵无恤现在想起来,心口还残留着生锈的疼,代地是赵鞅的嘱托,是他人生的起点,他不得不付出代价。究竟有什么法子能不害死代嬴呢?他没想出来。
在苦苦的挣扎间,他将眼睛微微转向张孟谈,张孟谈在他的眉宇间再次看见阴郁不安的神色,仿佛暗夜中漆黑的流水微弱闪烁。张孟谈第一次觉得他并不如所想那般的了解主君,也不可能看透他了。赵无恤是个复杂的人,张孟谈拂开了一层迷雾,迎面而来的却是又一层不可知的夜霾,在重重夹杂真假的烟尘之中,赵无恤本身犹若一泓纯黑的潭水,荡漾着复杂、黏稠、似乎能将他吞噬的危险的波光。
好在他的主君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多心,又开始吃饭了,然而面上再没有那样的喜色。张孟谈向他告辞出去,走到室外,把方才发生的事讲给迎面遇见的第一个人听,随后又讲给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不出他的意外,不久之后,这件事就传遍了整座城市,赵氏的家臣们又找到了新的理由称赞主君的贤能,他是多么克制、多么谨小慎微、多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无怪赵氏的百姓们会爱戴他,实际上,要全晋国的百姓都来爱戴他才好,毕竟唯有这般勤勉贤能的人,才能做民之主。
这消息甚至传到儒家弟子们耳朵里,理所应当地也被荀瑶宅邸中的人们知道了。第三次伐郑失败之后,两家的关系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荀瑶益发憎恶赵无恤虚伪的谨慎恭谦,甚至觉得自己没法再在朝堂上和他正常地相处下去。他听说赵氏取得了柏人、中人,皱紧眉头,思及赵无恤是准备与他争抢到底了。赵无恤一向懦弱,在这种事上却不肯相让,让他十分讨厌烦恼。
至于人们争相传颂的赵无恤的大惊小怪,荀瑶仅是向上翻一翻眼睛表达不屑的态度。荀瑶和儒家的学者们不同,认为赵无恤过分小心、杞人忧天,是他十足卑贱的证明,是他从身份卑微的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恶习。
“自卑已经把他折磨成了这样。”荀瑶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不能怪我。”
荀瑶背着手从室内出来,从残雪未消的道上走过,微弱苍白的雪光映在他染成木桃色、曲线流丽地绘着的凤鸟衔花纹样的下裳上。智氏崭新华美的庭院里堆积着春天的最后一场雪,雪在太阳下开始消融,变得坑坑洼洼,好似群山与幽谷的形象。春天的日光灿烂耀眼,挂在门框下面的帘栊全部卷起,为了主君能及时看到今日的晴空。
荀瑶环顾四方,他现在不会觉得这样的景象新奇了。他向远处的春日之空眺望,手中持着杯盏,特别愉快地品尝盛在华美容器之中的、智氏宅第内储藏的酒,预想这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赵无恤还会有什么奇异的举动。他一面冷笑,一面对赵无恤徒劳无功的虚伪发自内心地不屑。
他总要找到一个时机,彻底地毁灭了这个人,毁灭了智氏视若眼中钉的赵氏。
——赵无恤害怕灾祸到来,可是,倘若赵无恤和赵氏将来真会有什么很大的灾祸,那多半会是我造成的。
荀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非常新奇刺激,略微发甜的去年的水果酿成的酒,在他舌尖和喉头腻密地氤氲开来,更加振奋了他的精神。浅金的日光和朦胧的雪光中,清冽的液体泛着诱人的色泽,氲出一阵阵浓醇的香气,不安分地在错银的铜容器中荡漾,荀瑶微笑地俯下头去,仿佛从这一湾醉乡里,能窥见迷离的幻梦的终点,能窥见所有疑题的答案,以及由古至今的真相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