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瑶一个名叫张武的家臣,素来心思和他一样狠毒狡诈,因此很得荀瑶赏识的,此刻也开始沉不住气,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主君。荀瑶无动于衷地沉思了一回,向他抬起一只手,示意道有了方法。张武看见主君将眼睛转向赵氏的军队,带着格外冷酷而慎重的神情直起身子,走下战车,一步步走到赵无恤跟前。这时,他的表情又变作了往日那种胁迫性的、虚伪的亲切。
“这么久,我想你也休整好了。”荀瑶微笑地说:“这次一定得胜,你先进城去,占个先机。”
赵无恤微微一愣,警惕地看着他,他一直等在这里,周围人的表现一览无余,以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不难猜出荀瑶是想送他去填平郑国的陷阱。
荀瑶素来憎恶赵无恤,觉得他愚不可及,然而如今的对视中,他又开始憎恶他为何不蠢得更彻底一点。
“这不妥。”赵无恤下意识地推脱道:“您……”
“我的意思是命令你做先头部队。”荀瑶不耐烦了,抢先用异常淡漠的声音补充。
赵无恤看见他的样子,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从容应答:“入主敌城之事,从来是主帅在先,岂有官阶在后却强行抢占之理。”他深深一揖:“无恤不才,不敢与您争功。”
虽然谦逊却毫不妥协,虽然坚决却滴水不漏,这种难以应付的态度使得荀瑶好不容易遏制的、在长久的等待中产生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在此之前,他尚且有心思与赵无恤周旋,然而只要望着这张令人恼怒的面孔,感受到赵无恤居然胆敢拒绝他的要求的事实,他完全无法使出智计。荀瑶向来清楚这个敌人的为人,恨不得立刻揪住他的衣襟拖去昭告天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赵无恤虚假的一面,享有盛名的赵氏宗主不过是个从卑贱的地方爬到厅堂上来的龌龊的伪君子,圆滑、狡诈却又极力保持清白的声名,心里害怕着遭到人的议论,害怕着失去目前的地位。
“那么你是要违抗军令了?”他睨着赵无恤,冷冷地说。
“不敢。”赵无恤停了片刻,低垂面孔,不卑不亢地答道:“倘若去了,是傲不知礼,倘若不去,是违背军令,身陷两难之中,实在是我的过错,无言可辩。”
“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想说的其实是这个。”荀瑶冷笑地说:“那难道是我的错吗?”
荀瑶积攒已久的情绪终于难以按捺,他霍然暴怒起来,伸手紧紧抓住赵无恤的手臂,赵无恤的指责宛若利箭,既已对准了目标,谁也不可能察觉不出。四周许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许多人已经等待了很久,这个倒霉蛋却不肯前去送死,宁肯拖累得他们满盘皆输!荀瑶把赵无恤拖到自己跟前。“难道是我的错吗?”他咬牙切齿地问。
毫无疑问,这个人触了他的逆鳞,荀瑶把一贯以来的愤怒发泄在赵无恤身上,赵无恤反射性地推拒了几下,荀瑶抬腿绊他,想要把他的脸往地上摁,把他的额头掼在城墙上砸碎,把他像一个易碎品那样破坏掉。由于身上的铠甲很重,他一时没有得逞。赵无恤不仅不肯让他,反而挣扎起来,企图挣脱荀瑶的钳制。许多家臣围过来拉扯,却因为这两个人身份尊贵,且脾性古怪,没敢真正使劲拉开。
他们打了起来,局面呈僵持之势。执政和上军佐的肢体如斗争的公牛的角一般抵牾,差点一起跌在地上。他们扑腾着,挥舞着肢体,腾出手来殴打对方,铠甲时不时相撞发出激烈的声音,这原本是晋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然而,在愤怒爆发了的时候,却和街头的醉汉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是荀瑶占了上风,他扭住赵无恤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推,对方的额头撞在城墙上,沉闷地响了一下。荀瑶退开两步,一边喘气,抱着两手,一边张大眼睛,瞪着赵无恤艰难地转过由于耗尽体力的争斗而变得通红的面庞,他的额角垂着细长的血流,一只手捂着发热的伤口。荀瑶的脸上仿佛微微浮出一点冷笑,又仿佛犹有怒意。他用目光自下而上地扫过赵无恤,轻蔑而嘲讽地道:“懦夫。”
“面目丑陋不堪,出身低微卑贱,在战场上又拿不出勇气,你有哪点配做赵氏的宗主?”荀瑶平复了呼吸,好整以暇地看着赵无恤,恶毒地讥讽。他想起了那桩赵无恤最为忌讳的旧事,顿时又高兴起来:“假如赵鞅黄泉有知,一定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话。”
在十分得意地说出这些刻薄的言辞时,荀瑶还没意识到命运如同缭绕天周的星辰,又转回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点,所有情形皆相似得令人恐惧。当然,他和赵无恤不一样,是不畏惧命运的——他不畏惧任何东西。
赵无恤倚在墙上,拭着额头的鲜血,一面望向他,一须臾间神情变得非常可怕,不同于往常。赵无恤眼中猛然迸射出深沉的、阴暗的目光,这双眼睛带着血丝,不像是人的眼睛,宛若从黄泉的深处、从形状残缺的鬼魂们眼中才会看到的那样怨毒、仇恨的眼色,赵无恤那历来深不可测的内心漆黑疯狂的恶意刹那间完全展露。荀瑶从来不知道赵无恤会这么看人,特别是这么看他。但他同样也不会为此感到害怕,他甚至再度振奋起了情绪,几乎和赵无恤一样疯狂了。
有一会儿,他以为赵无恤马上就会冲上前,向他拔出腰侧的长剑,把他在这里砍死,或者他会号令赵氏的军队把矛头对准智氏,可无论哪种都不过是徒然,荀瑶坚信赵无恤杀不死他,也不能打败他。荀瑶忽视了一点,那就是虽然他不惧怕命运,却无法改变命运按照毫无不同的轨道行驶而去,和十几年前一样,驶向了失败的终点。
赵无恤没有杀了他,也没有攻打他,荀瑶的一通痛骂,让赵无恤现在连掩饰情绪也做不到了。即使如此,赵无恤擦拭着仍旧流血的伤口,缓了一缓,走上前来,缓缓向元帅答道:“能够忍耐耻辱,不会为赵氏招致祸端,先君选择我,或许只因我有这个优点吧。”
他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颤抖,不影响这是个完美的作答。赵无恤竭力抑制着对荀瑶一拜,作为告别。许多惊异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即使到了今天,赵无恤的选择也和那天如出一辙,他退让了,为着赵氏的未来,他咽下了难堪的苦果。连智氏的家臣也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他就这么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过身去,登上了车子。
由于一时的恼怒,荀瑶再度侮辱了和自己联手的盟友,作为代价的是脆弱的联盟土崩瓦解,军队失和分裂的结果无可避免地再度降临。或许荀瑶不把赵氏放在眼里,甚至不把郑国放在眼里,加深赵无恤的仇恨和阴影令他尤其高兴,使他的人生又得到了新的快感,然而他迄今为止为了洗雪失败的耻辱的努力,确实地白费了,作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结果的野心家的角度来说,他早已输给了赵无恤。
这天下午,赵氏从郑国撤军,傍晚,智氏的军队也踏上了回途。赵无恤这次没有阻止旁人说出真相,不过他本人从不提及这层原委,不管谁问起来都只是说身体不适。
荀瑶从侮辱了赵无恤的那一刻开始就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也很干脆地跟在赵氏后面撤走了。只不过,荀瑶照例把失败的所有都看作别人的错,丝毫没有从自己这方面后悔的意思。由于这次的功败垂成,他对赵无恤倾注了更多憎恨,在回晋国的路上不断地唾骂他,痛斥赵氏为晋国的毒瘤。
“他以为凭他那样就能够保全赵氏吗?”他像讲述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一般对张武谈起这件事,脸上仍轻蔑地、愉快地微笑着。荀瑶的高傲丝毫没有因为失败发生任何改变,他以践踏赵无恤这种人作为自己傲慢的养料。从他尚且年幼时,致命的缺点就已经牢牢地固定在他的人格中。无论什么,总会是他的,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坚定地这么认为。
荀瑶学不会接受教训,即使命运一度又一度地重复,他还是只会随心所欲,用傲慢的态度应对一切。
这正是他、也是智氏的最后的悲剧的根源。
☆、第 22 章
赵无恤回到晋阳,把自己灌醉了。
自从代嬴死,他几乎不再酗酒,然而,当朦胧的令人舒适的醉意再度袭上心头,他还是像当初躺在代嬴怀里一样,屈服了。他需要一点东西来麻痹自己,否则他简直一刻也无法从荀瑶赋予的阴影中解脱。赵无恤的人生从被算命者相中的一刹就已套上逐渐沉重的枷锁,时至今日,已经沉重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某一天的整个下午,赵无恤酩酊大醉,和衣卧在弥漫酒气的室内,睁大眼看如血的夕阳粘稠温热地浸透窗棂,把室内的物体染上一层昏沉的色彩。直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他才爬起身,叫侍从端了饭来吃,一面吃,一面取出家臣们写来的竹简查看,他从郑国回来之后很是消沉了一阵子,自然有许多事情等待处理,赵无恤尽全力企图看清那些字眼,但手里打滑,怎么也抓不住竹简的边缘。
他正和竹简做着斗争,忽然从庭院里传来轻微的嘈杂声,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赵无恤仰起脸,瞧见外面火把橘红色的光芒犹若飞鸟的翅膀一样晃动着,在窗上映出一些模糊柔和的光点。后来,许多脚步声由远及近,屋子前面有人在说话,又有家臣的声音在答话,好像来了什么身份紧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