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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酒葬 (青琦_)


  荀瑶今天原本没有抱着羞辱赵无恤、或是逼迫他的目的到来,一直克制自己,可这个颇值得玩味的细节一经发现,立即使他心中罪恶的嗜好蠢蠢欲动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浮上他的心头,这是否说明赵无恤仍旧畏惧他——至少是忌惮他?虽然不再提起,但荀瑶相信赵无恤没有忘记他作为赵氏太子参加的那次伐郑,正如荀瑶至今记忆犹新。或许他们现下讨论的事唤起了赵无恤屈辱的记忆,看着赵无恤面前没有摆放酒樽,因而显得空荡的漆案,荀瑶的内心隐约品尝到了胜利者的甜蜜。
  “您过去很喜欢酒,如今已经戒掉了么?”荀瑶故意地问。
  坐在东面的赵无恤闻声抬起脸来,他身旁是蜜色的烛火,映衬着深红的帐幔。在一片鲜艳的光影里,他的姿容普通又平庸,面上也丝毫没有光彩,完全无法与荀瑶相提并论。
  赵无恤放下箸,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说:“多饮误事。”他的声音具有中年人的安详柔和,但荀瑶从其中捕捉到了若有若无的痛恨。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赵无恤几乎想也不想,随口吟道:“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僊僊。”这是一句讥讽醉酒大臣的诗,时机算得很精妙,吟诵的声音也很是可听。在赵无恤吟诵这一意味深长的诗句时,纤瘦苍白的手指轻敲案几的边沿,他那好像十分平庸的眼光,穿过被帐幔染成昏然的红色的灯火,漫不经心却异常锐利地向荀瑶投去。
  ——他是在讽刺我十年前的借酒装疯。荀瑶当即心想。他还是恨我。
  可一句诗算得了什么呢?赵无恤的讥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到底是非常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纵使是赵无恤的愤怒,除了给他增加一些陶醉的原料之外,仿佛也没有别的作用,因为那愤怒联系着无可奈何,荀瑶非常轻易便能予以还击。他笑了起来,在赵无恤锐利的注视下,他一口饮干了面前的酒,轻慢地扬起下颌。
  “是啊。”他说:“像大夫这样的人,确实不擅长喝酒,你擅长的只有推辞而已。”
  赵无恤恨他,赵无恤无法从往事中挣脱,他一定还记得荀瑶把酒樽扔到他脸上,芳香的液体带着刺痛侵入伤口;记得荀瑶劝说赵鞅废除太子,言辞狂妄的信件被赵鞅放到他面前,他记得在一刹那间心头涌起的那种冰冷的恨意,恨不得把他自己和荀瑶都撕碎的恨意。荀瑶马上就看清了隐埋在恨意之后他的实质——自卑、忌惮以及无能为力。
  果然,赵无恤紧紧咬住嘴唇,几乎把脸整个儿埋进饭碗里。他忍耐着,大概花了一点功夫把自己从破碎的自尊中拯救出来,当他重新仰起脸,他的面庞又恢复了令人恐惧的、平庸的沉静,不过,其中的变化已被荀瑶悉数目睹,赵无恤的沉静在他眼中也不像之前那么牢固了。
  “您不一样只会劝酒吗?……还不很擅长。”
  荀瑶满意地眯起被醉意染红的眼睛。今天的赵无恤与往日相比,竟具有了些微的攻击性,经过长时间的侮辱与挑衅,他终于忍耐不住,微微露出了獠牙。或许是饮酒已经超过了清醒的程度,荀瑶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兴奋了起来。
  “对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我特别擅长,或许我还有机会教你呢,赵孟……你想让我教你吗?”
  他略约侧过身子,面带冰冷的笑容,语气轻浮地问道。
  赵无恤紧紧地握住筷子,缄口不语。荀瑶恶意地笑着,嘴里说出胡话,撩拨赵无恤,企图点燃他一直遏制在内心深处的怒火。然而他的挑拨实在是过了头,马上就被看穿了,赵无恤又恢复了全然麻木的态度,以没有回应来回应他。
  荀瑶愉快而遗憾地叹息,赵无恤放弃回应的同时,他难得地也放弃了挑衅,两人都清楚那是为了不破坏伐郑的同盟关系。作为适可而止的庆祝,荀瑶在赵无恤面前一杯接一杯地吞咽微辣的液体,直到面庞染上酡红。醇厚浓郁的酒的味道里,他回味着赵无恤的屈辱,怀着征服者的陶醉沉入陷阱。他乜斜着眼睛望向自己的猎物,自己的囚徒,眼角在灯下略略上挑,异常地凌厉而浓艳。
  荀瑶为了取得拥戴,常是亲切的样子,实际上根本不懂得同情怜悯,他热衷于品尝他人的痛苦,这种喜爱在赵无恤身上尤甚,或许因为赵无恤的性格格外令他讨厌,他的伪装过于厚重,使他燃起了焦灼的破坏的欲望。他和赵无恤坐在同一间堂上,以同僚相称,但他们毕竟是敌人,他们迟早要为敌的。而赵无恤除了一句诗,除了无力的谴责,没有别的可以指向他的武器。赵无恤不可能战胜荀瑶,他在这个人面前取得了永恒的胜利。
  荀瑶痴迷于破坏赵无恤,他痴迷于毁灭他,总有一天他会把他彻底毁灭,这种幸福的想象像刚刚绽开尖儿的虞美人的花朵,只在翠色的荒草中闪过一个艳丽的角,便俘获了人的感官。它代表着超越一切肉体享乐的,至高无上的精神的快感,既将一个高傲者的自尊在脚下碾碎的快感。
  荀瑶将酒器凑在唇边,再度地觉得醺醺然了。

☆、小宛

  在那以后,荀瑶又来了几次,每一次都要饮酒,他不害怕赵无恤趁机把他毒死,故意把商谈国事的时间拖到很晚,然后在赵无恤面前自饮自酌。直到后来赵无恤借故不再陪他吃饭了,他才放弃去赵家喝不要钱的酒的嗜好。
  这件小小的日常琐事之后不久,就是两家约定出兵伐郑的日子,攻打郑国的部队声势浩大,由荀瑶做主帅,赵无恤次之,加上一些负责处理军中事务的大夫和家臣,既有赵氏的人,也有智氏的人。
  两家军队的规模非同一般,军队离开绛都,向同姓的诸侯国开去,士兵脚踏地面和车轮碾过的动静令中原的土地微微颤动。为了首尾照应,行军时打起各种颜色的绣有白虎朱雀等等瑞兽的旗帜,豹皮镶边的旌旗在空中十分威严地飘荡着,隔了很远都看得见。
  来自几乎是天下最强大的行伍中的军人们,嘴衔木片跋涉过平原与丘陵,百日在黄河的分支里饮马,夜晚则在树荫和山谷中扎营,他们头顶宽大的芋叶穿过有雨的地带,暮色四浮之际,他们停留的杳无人烟的大片荒野上,时常腾起袅袅浅黧色的炊烟。
  晚饭后,军官们每每聚集到主将的营帐做日常的汇报,荀瑶和他们一个个地交流今天收到的斥候的情报,确认下一步的计划,又摊开地图来看标注好的路线,计算离郑国的距离以及最终到达国都的时间,经常到了很晚也没有困意。同时,晋国的军队已在路上的消息也毫无疑问地传到了郑国的公卿大夫们耳内,恐惧的阴云笼罩了弱小国家的宫殿。
  好在公卿之中,驷弘是经历过荀瑶上一次伐郑的,有些对付他的经验,倒不像其他大夫那样慌张,他对同僚们说:“智伯的为人,性情傲慢且非常好胜,他几次来讨伐都没得胜,假若这次也抢先打压他一下,让他知道困难,大约就会退兵了。”
  驷弘安排在郑国国都的郊外南里屯兵数千,等待荀瑶的到来,又在国都名叫桔柣的城门内屯集重兵,城外则不甚设防,假如南里被破,荀瑶一定会率军从这个方向进攻国都,驷弘便准备在门内伏击他,当头给他一棒。
  晋军终于到达南里,前方斥候回报发现郑国军营。此时月已高升,便不作今日的打算,暂且停下修整。命令下达以后,士兵们拿着锅子、捡来石头,匆匆搭灶做饭,荀瑶走出营帐探看,只见今夜蟾宫甚为朗洁圆润,月色银白如流水,视野冷谲明亮,清冷的光芒从远处的山影上投落在营地的空隙里,给人天地空旷之感。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城市更是变得如银雕雪砌一般,如此看去,不像是与他多番周旋的可恶的郑国,倒仿佛半梦半醒之间意识中偶然闪现的虚幻世界。
  为了看得更清,荀瑶登上乱石堆就的斜坡,手中扶住一株快要倒下,却仍未死去的苍翠横斜的古松。那即将遭到他的践踏、此时显得格外脆弱美好的城阙,在荀瑶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欲望。他想起这是第三次了,绝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心绪激昂之际,他偶一垂眼,发现昏暗的下方,碧色的成团松针的缝隙之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那里伫立。
  荀瑶定睛看了一会,确信正是那个十分熟悉而厌恶的人。赵无恤站在矮坡下面,看向他方才凝视的方位。荀瑶这才想起赵无恤好像是跟在他后面从军营里走出来的,之前原本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正受到他的刁难,大约是出来透透气。
  赵无恤不知道荀瑶在这里,一味地耽于沉思,他惯常有很深的心思,不与任何人言说,徒劳地承载着,荀瑶连他的这幅模样也非常不屑。好在他明白军中不宜失和,赵无恤这些天甚是安分,荀瑶无意毁掉至今以来的成果,然而胸中总有些东西在涌动不平——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激昂的欲望,在流血的战争前夜,仿佛营帐前的庭燎一般燃烧的欲望。
  于是他信手折下一段很长的、分桠特别曲折美丽的松枝,向下方的赵无恤投去。荀瑶箭法很准,这种事上也不会有偏,松枝坠在赵无恤肩头,顺着鸦青的衣衫滑落,毫无例外地把他吓了一跳。赵无恤一面掸着散落于衣上的碧绿的松针,下意识地抬起头向上方望来。荀瑶从树枝的遮挡后面绕出来,俯视着他。赵无恤愣了几秒,立刻向他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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