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瑶虽然个性傲慢,不过并不愚蠢,知道齐军来势汹汹,自己没有足够的准备,恐怕难以取胜,反倒要折些兵马。他不愿意承受这样的损失,便对家臣说:“我只打算攻打郑国,没打算和齐国一战,既然变成了如今的情形,那就让齐国人如愿一回好了。”准备从郑国撤兵。
可是临走之前,想到两次伐郑皆无成果,这几年来年雪耻的愿望必须再度放弃,就此回到绛都,长了这个虚伪的陈恒的志气,荀瑶又很不甘心,他倒不至于怀疑自己的能力,这时候蠢蠢欲动的是他残酷的内心,为了纾解那可怕的作恶的欲望,他决心想法子戏弄一下陈恒,以示自己的威风,叫他明白他根本算不上取胜,郑国总有一天会屈服于晋。陈恒在齐国的得势不亚于荀瑶,侮辱陈恒就是侮辱整个齐国,荀瑶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异常兴奋有趣,或许侮辱齐国在他心里也算不上什么——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会让他忌惮的。
陈恒到达郑国境内时,得知荀瑶收到战报,撤兵离开了。桐丘的危机解除,郑国人十分感激。齐国的军队就没有再前进,原地修整。但是,军中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股谣言,说荀瑶并没有走,他带着千余轻乘埋伏在四周,准备趁着齐军不注意的时候冲出来偷袭,一举全歼齐军。因为这个说法,军中许多人夜里睡不好觉,一有什么动静就异常恐慌,以为荀瑶攻来了。连中行氏也轻信谣言,煞有介事地同陈恒商议对策,陈恒确认了一番周遭的地形,又向郑国人询问情况,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荀瑶眼看无法取胜,最后还要搞鬼,搅他一下子,陈恒觉得十分头疼。
第二天,又有一个晋国的使者主动找上门来,说主君荀瑶有话要带到。陈恒召见了他,此人就在军帐内陈述主君的问候,这人十分忠诚,即使连主君的语气也学得很像。荀瑶的口信说:“虽然您是齐国的臣子,但您的祖先是从陈国逃难来的公室。陈国的灭亡,少不了郑国的缘由,那个住在株林的人把陈国搅成了什么样子,您难道不记得吗?我们国君派我来讨伐郑国,不为别的,正是怜悯陈国,要为您报仇,没想到您却不领情,既然如此,我国又何苦为您操心呢?不如退了兵,顺遂您帮助仇敌的愿望吧!”
荀瑶向来擅长诡辩,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说辞,连古时的旧事也翻出来,切实地激怒了陈恒,陈恒是齐国的权臣,身份高贵,哪里受过这种侮辱,顿时气得拂袖而起,咬着牙齿发抖了好一会儿,方指着使者的鼻子道:“你是使者,按照礼节,不该杀你,你回去告诉荀瑶,喜爱欺凌别人的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智氏要亡了!”
这个预言传回晋国国内,一下子砸在了赵无恤头上,赵无恤站在北地新修建好的城门上,伸手抚过冰凉的砖石,沉默地听着,望着晴朗干燥的远方。他把陈恒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想象着预言有成真的一日。赵无恤现在很知道,荀瑶对他的侮辱不过是一种习惯,荀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晋国和齐国的关系更恶劣了,对荀瑶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太过于自信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酷虐的血液,侮辱别人早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任何人。赵无恤默默地俯视新建成的城阙下守卫的赵氏士兵,甚至能想象出听见陈恒暴跳如雷的消息时,荀瑶嘴边浮起的得意的微笑,他优美的姿容势必因此变得更加优美,好像食腐的蝴蝶鲜亮多彩的鳞羽。
荀瑶知道陈恒的预言,果然不以为意,大笑道:“陈恒是杀过两个国君的人,却装模作样地谈论礼节,他自己不觉得难为情么?”
荀瑶回到绛都之后,马上就知道他出征这些日子里,赵无恤在赵氏领土的北境修建了一座城门。那是他在入宫去见晋宗室的公子忌时得知的,公子忌的血脉相当高贵,算是荀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晋国有个规矩,除了继承君位的嫡子以外,其他旁支公子不许留在国内。这规矩由晋献公的夫人骊姬定下,骊姬害怕别的公子会作乱,影响她的儿子继承君位,就逼迫晋献公和大夫们在神灵前发了誓。后来骊姬虽被诛杀,由于各大家族的利益,这规矩倒也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幼年住在周地的晋悼公回归继承君位,为了削弱各大家族,加强国君的权力,开始起用自己的兄弟,情况才有所好转,但留在国内的宗室仍是不多。
公子忌虽然没有出国居住,不过基于这尴尬的血缘,他明白自己恐怕终生不会和权力有什么关系了,所以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理,荀瑶之所以很喜欢他,也正因为这一点。荀瑶在空闲时,常常会入宫同公子忌闲聊,从桐丘回来,在绛都处理公务的日子也是如此。有一天,公子忌将赵无恤修建北境之门的事当做一个闲谈,口吻轻淡地向荀瑶说了出来。
“那城门的名字,叫做无穷之门。”公子忌说。
荀瑶稍稍一愣,饶有兴味地皱起眉头。
恢宏高大的城郭屹立在晋阳和代地的交接处,能够在久远的岁月里经受住猛烈的风沙吹打,在温柔的夕阳之下,垛堞泛出朦胧的金黄色,城墙向大地上投下深深的仿若梦幻的阴影。赵无恤将它取名为无穷之门,来昭示这是他漫长事业的一个开始,好像在城门的那一边,真的是无穷无尽的新世界。
在登上无穷之门远望时,能看到北方广袤土地的无尽风光,能看到起伏的山脉和年年复生的青草,能看到辽阔的天地中,在春与秋之间来往的鸿雁。当赵无恤站在苍凉古朴的城楼上,俯瞰被光线壮丽的夕阳笼罩了的地面,他一定想象着通过那座城门,装备严整、骁勇善战的赵氏军队正在向北出征,他们的征途没有止境,他们将往人迹罕至的、水草丰美的荒野走去,在那里建起城市,开垦农田。他们将夺取北方狄戎的土地,冲进部落首领们的军帐,他们会给赵氏带回骏马和人口,带回大捧的黄金和羔羊的毛皮,在赵无恤的指挥下,赵氏的疆域向没有止境的地方扩展,最终扩展到目力不可及的遥远所在。
“那些地方未来会属于智氏,我还以为他清楚这件事呢。”
荀瑶听完公子忌的叙述,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沉吟片刻,诡谲地一笑,用五个指头轮流敲打着一旁陈设的漆瑟的边缘。“或许是我没说吧?不过哪天总要告诉他的。”他自顾自地说道。
在荀申时期,赵氏的风头一度超过智氏,荀瑶即位时年纪尚轻,官位较低,根基浅薄,也还不足以与赵鞅抗衡。如今,荀瑶已经官至执政,显赫异常,替智氏扳回了局面。不过这还远远没有达到荀瑶的预期。荀申在他小时就告诫他留心赵无恤、提防赵氏。荀瑶虽然觉得不屑,不过他从即位起就没有哪一刻忘记赵氏,韩魏两家势力弱小,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赵无恤和赵氏一起亲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是中山的主人,也是晋国的主人。
赵无恤灭代的举动一度引起了荀瑶的关注,他很知道赵无恤要同他争抢中山,然而他还是去留心对付齐郑等国了,本来,和外国周旋好像也更是执政的任务,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他不把赵无恤当势均力敌的对手,而将他视为在车前奔跑的野兽,荀瑶带着一贯从容的微笑看向赵无恤,在内心抚摩猎弓弧度如勾月的漆面。在利箭射出前的时刻,他也不妨观看赵无恤的表演。
下一次赵无恤进宫办事的时候,荀瑶趁机逮住了他,把他拉到渐有落叶的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荀瑶旁敲侧击地向赵无恤询问无穷之门的事。他只想看赵无恤的反应是否如自己料想的那样。和公子忌的表述截然不同,赵无恤想了想,用完全听不出野心的冷静口吻,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有一点遗憾,从无穷之门那里,看不到磨笄山。”
荀瑶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他说:“那很好,你可要当心。”
☆、第 18 章
随着为官共事时间的渐久,赵无恤和荀瑶也逐渐地掌握了对方的心理,或者说,自以为掌握了对方的心理。他们穿着朝服,在晋君的宫廷中对视的时候,一股默契的、仇恨的氛围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晋国的执政和他的下属之间,他们是同僚又是对手,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会成为未来晋国的主人,那时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从荀瑶和赵无恤相遇的日子算起,他们已经相识很久,漫长的孽缘开始那天,他们一个是智氏受宠的小公子,一个则是奴隶般的孩子,荀瑶给赵无恤留下了傲慢残忍的印象。他们进入政坛后,随着荀瑶手中权势的增加,赵无恤观察到,他的这种傲慢非但没有磨损,反而愈加尖锐了,用来掩饰本性的、亲切热诚的面具也愈发稀薄。赵无恤厌恶他的盛气凌人,但不畏惧他,也不准备向他屈服。
“我会为晋国守护北境的。”赵无恤回答他说,略略垂着眼睛:“请您放心,我绝不会疏忽。”
和荀瑶相反,自即位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赵无恤谦虚恭敬的外壳如同积雪一般越来越厚,尤其在代嬴那件事情之后,他开始习惯掩饰情绪,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心,而在冰冷的内部空间,他把自己磨砺得和荀瑶一样残忍——这其实是两个非常相像又截然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