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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酒葬 (青琦_)


  荀瑶未免傲慢过头了,他的傲慢和他恶意的本质,驱使他时常试探赵无恤。正如赵无恤厌恶他的锋芒,他也对那层覆盖赵无恤的冰雪感到不屑,他坚信赵无恤的堤防终有一日会在他面前被损毁,他会无助又无措像初见时的那个大孩子,然后荀瑶便会带着一如既往的残酷的微笑,观赏他失控、疯狂、全盘崩溃。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现在他们穿着相同的朝服站在一起,言语客套,势均力敌。
  那一天荀瑶倒没怎么羞辱赵无恤,也许是国君的宫殿里不好放肆,他随便过问了两句政务,吩咐了一些事情,就放他回去了。此后的几个月皆无大事,荀瑶也没有再出什么惊人的举动。直到天气渐渐转热,初夏时节,浓荫遍野,正是纺织娘振羽,漫野的棠棣和野葡萄生出果实之际,晋国发生了地震。以晋国的国土来说,发生地震在历史上倒算不得稀奇事。只不过这一回受到地震危害的,恰好是赵氏的封邑,赵无恤因此重新忙碌了起来。
  地震发生的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早晨的天空散布着异常鲜艳的红光。赵无恤正在军帐中聚合了许多将领,商议讨伐戎狄的下一步,他注视深色的绢帛地图,准备开口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听到很多家具摇晃的声音,把他的言语盖住了。赵无恤抓住凭几左右看看,立即感到一阵失重,眼前眩晕起来。地面跳动了几下,许多家臣赶上来搀扶他,整个军帐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船只一般颠簸着,外面传来人们的惊叫,原本承载着世间一切的、厚重平稳的土地,霎时间化为了破空的潮水,似乎要将依赖它生活的人们悉数吞没。
  被激怒的土地并未吞没赵氏的主君,不过到底也让赵氏蒙受了一点损失。好在这场地震算不上很强烈,距离当时赵无恤所在的位置也比较远,家臣们才一扑上来,地震就停止了。众人惊魂未定,纷纷走出军帐,向手下人询问是哪里发生了地动。第三日,从地震的源头用快马传来了消息,才知道具体情况。当地的很多房屋垮塌了,道路被破坏,不少人在跑出屋子时受了伤,□□着血淋淋的肢体,彷徨无助地坐在街头。抚恤灾情的事是片刻也不能迟的,赵无恤只好暂时延缓了预定的出军日期,将此前留守中牟的一个叫做张孟谈的家臣召了回来,让他协助自己处理事务。
  这个张孟谈年纪很轻,富有热情,而且非常忠诚,无论叫他去什么地方做事,他都没有抱怨的言语。赵鞅还在的时候,手下的一个人是他的什么亲戚,他四处寻求生计,那人就向赵氏举荐了他,当时赵鞅身边没有合适的位置,而且张孟谈毕竟缺乏经验,就把他交给赵无恤安排。赵无恤向来欣赏他的才智,但高位的官职空缺的不多,不过逢着事情问他几句罢了。
  张孟谈之前治理的中牟,是一处位置特殊的地方,向来是赵氏的心病,渊源还要从赵鞅在世时说起。中牟向来是中行氏的封邑,守城的是中行氏家臣佛肸,这人和范氏也有些关系。后来范、中行氏谋反失势,赵鞅荀跞等人带领军队讨伐,路上需经过中牟,佛肸眼看着旧主就要被逐出晋国,是没有希望的了,便倒戈向赵鞅,交出了中牟。
  赵鞅自然很信任他,叫他以赵氏家臣的身份继续管理这片土地,后来他却不知怎么和齐国人勾搭上了,大约觉得齐国这个靠山更为牢固吧,佛肸又背叛了赵氏,把中牟交进了齐国。赵鞅闻知消息,勃然大怒,亲自率兵围困了中牟,齐国援兵路途遥远,未及赶到,佛肸就投降了。赵鞅看他在当地势力颇为深厚,又念及佛肸毕竟投诚有功,便宽大为怀,并未给予什么处罚,仍旧让他在这里做官。
  此后倒也平静了几年,直到赵鞅病重,满晋国都传说庶子出身的赵无恤没有德行,不适合做太子,还有人说这话是董安于生前说的。佛肸就趁机第二次叛了赵氏,投靠齐国,当时赵鞅的状况忽好忽坏,不能起身,赵氏内部许多纷乱的事务,赵无恤一桩桩处理尚来不及,把中牟的事暂时搁置了。赵鞅在弥留之际仍然惦记着中牟,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收回这块属于赵氏的地方。等到丧期一过,赵无恤就起兵讨伐佛肸,军队到达城下的时候,适逢连日大雨,冲垮了中牟那因为多年疏于修整,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城墙。
  中牟人大约也厌倦了这种反复不定地更换主君的日子,不愿再拥护佛肸了,联合起来打开了城门,迎接赵氏军队。赵无恤率军进了城,立即处死佛肸全家,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因与赵无恤据理力争,保得性命,没有连坐。此后,他就把这微妙的城邑交给张孟谈治理,在张孟谈的治下,终于再没出什么乱子。
  地震过后,张孟谈接到赵无恤的文书,安排了一下自己这边的事务,就立即从中牟动身,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受灾的位置。过不多久,赵无恤从其他家臣口中听说灾情已经平复,受灾的地方民心安定,随即张孟谈写了一封详尽的长信转述赈灾情况,奉送到主君那里。赵无恤在案前仔细阅读,心里很是满意,更觉得张孟谈这人实在贤能,心想不仅要嘉奖,日后也要重用才好。
  时节到了初冬,正好是封赏家臣们的时机,赵无恤因为国君的命令过来绛都,张孟谈也在绛都处理事务,赵无恤就把他留下来,预备从赵氏宫邸的府库里拿出一些好的器物布匹之类,和金银一起赏赐给他,再替他安排个就近的官职。张孟谈接到主君召见的命令,一早来到赵鞅从前在绛都的宅邸,他向来为人是很谨慎的,在主君面前更是如此,所以来得过早了,赵无恤琐事缠身,不能立即过来,随从送上坐垫,请张孟谈在生着炭炉的堂中等候。
  初冬的晋国十分寒冷,朔风刮过枯枝,呼呼地响,空中有些微雪。在无聊地等待着的期间,张孟谈从悬挂着的帘栊缝隙向外眺望,发现庭院的景致竟和从前一样,保持着赵鞅的布置,没有丝毫改变。赵无恤的嫡长子,赵氏的宗子,在被略略染白的院子中央,模样很是兴奋。几年过去,这孩子已经长大,能够跑动,穿着新做的鲜艳的素面缎子的夹衣,嘴里叫嚷着,在尚未开放的梅花边和几个兄弟游戏。张孟谈新近娶了妻子,还没有子嗣,窥见此情此景,觉得很可欣慰,等到赵无恤来了,微笑地俯首向他祝贺。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主君并不显出高兴的样子,神色复杂地转头望着帘栊外面。
  “不是他。”赵无恤刚刚落座,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说道:“这事情我还没准备和别人讲,怕无端生出动乱……不过和你说说也无所谓。”
  他们周围的气氛变得沉重诡谲,张孟谈不能理解地看着主君。密闭的室内异常幽暗,空气混浊温热,日光浅淡狭长,斑驳地映在地毯上。赵无恤在日光里立着,身上披着象牙色的羔裘,他拎起群青色的下裳,缓缓走到门口倒悬的几何纹织花的毡毯旁边,浆过的布料随着他的脚步,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
  赵无恤在那里站住,将赭石色的毡帘掀开一角,凝视自己的嫡长子和其他几个孩子,脸上显出回忆往事的表情——张孟谈没有察觉到他在回忆什么。冬日的毫无温度却光芒刺目的太阳高悬在苍白的天上,赵无恤抬起头来,微微眯着眼睛,仿佛他的面前不是萧条的中庭,而是赵氏宗庙排列着青黑色柱子的前廊。
  他转回身来,声音低了下去:“我不准备让空同氏的儿子当太子。”坚定沉静的目光投向张孟谈,“在我心里,继承赵氏的应当是另一个人,改日再把他托付给你,还请你……多多照料。”
  张孟谈虽然不知道他在说谁,但看主君的样子特别郑重,便也不敢怠慢,郑重地应允了。
  年末很快到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城门上的积雪愈来愈厚,整个城郭笼罩着白色,每天清晨不得不特别派人扫除。赵鞅死后,宗庙立在晋阳,每年都有盛大的典礼,祭祀在晋国显赫过、最终如冬雪般消泯了的赵氏宗主们。今年张孟谈也参加了典礼,确切地说,赵无恤从绛都来到晋阳时,张孟谈就作为亲近的家臣陪伴在主君身旁了。
  年终大祭十分热闹,族中的男女都穿上了平日不多穿的正式的盛装,一齐在那里忙碌着。按照规格牵出豢养的家畜,当场宰杀了,盛祭品的乌木盘子摆满了石制的祭台,红色的衬布上满是鲜血。参加祭祀的赵氏子孙们遵从长幼身份,次第走进整肃堂皇的青黑色宗庙内,重叠的青红色衣衫和沉重繁缛的玉佩不断地发出声响,与在宗庙内回荡的庄重的乐声相得益彰。
  张孟谈同其他家臣一起走上前去,主君赵无恤跪在地上,正向某个方向注目,张孟谈抬起眼来,看到陪祀在赵简子旁边的董安于的牌位,由于年代很近,所以青色的漆面显得崭新锃亮,于清晨苍白的太阳底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董安于含冤自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定是晋国的罪臣。赵鞅虽知道他是为什么死,可是不能明说,在荀跞的重压下,一个字也不能说。他把给董安于立牌位的事嘱托给赵无恤,不过以赵鞅的性子,还是有些等不及,荀跞死后他成了晋国执政,就亲手在宗庙内陪祀的臣位立了董安于的牌位,没有等到智氏灭亡之后。荀申为人淡薄木讷,纵使听人传说这件事,也无心追究。荀瑶又把这个由头忘记了。董安于的牌位一直保存在赵氏宗庙内,放在离赵鞅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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