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庚的身份十分传奇,他原本是有名的强盗,后来竟师从孔子,成为齐国的忠臣。当今的齐国同晋国的情形相当,国君已经不大参政,掌政的是权臣陈恒,陈氏的宗主。颜庚则是陈恒重要的助手,这回被荀瑶擒获,是对齐国莫大的羞辱。荀瑶获得这意外之喜,洋洋自得,亲自押解颜庚来到国君面前,以夸耀他的善战多谋,自然立即受到国君的封赏。而被擒获的颜庚呢,遭受了如此屈辱,不多久就死在绛都,陈恒听闻消息十分悲哀,也愈加痛恨荀瑶,发誓要为颜庚报仇。
这一仗以后,荀瑶益发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了。智氏的昌盛到了顶峰。当执政得胜归来,连深居简出、埋头处理政务的赵无恤,闻知那轰动满朝的消息也忍不住慨叹,派人前去庆贺,荀瑶却正在兴头上,早已把他忘了,对于他的祝贺没有当回事,反而冷落了他的使臣。
这一年很快就过完了,到了年末时节,赵无恤和荀瑶在晋国的宗庙中相见。按照周代的旧礼,每年末尾该由国君率领群臣祭祀庆祝丰收,祈盼来年,这是年度的大祭。荀瑶虽然性格傲慢,但对于祭祀一事倒还算不得马虎,祭祀供奉一类都按照时节,未曾怠慢。
为官的这些年来,他们的会面大多无趣,不是谈论公务,就是冷嘲热讽,或者说些无聊的客套话。不过,即使赵无恤不喜欢荀瑶,甚至因为之前的事情对他有点儿害怕,他在群臣之中一眼瞥见那位晋国最有权势的人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荀瑶的风采的确一年比一年更盛了,正如中天光亮的满月,最高的枝梢上的浓艳的桃李,绛都没有哪个人不会艳羡而仰望他。
国君需要带领群臣在祭祀中向祖先献舞,这也是周朝旧制,例行的是《武宿夜》舞,满堂的公卿们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都穿着与时令配合的盛装,连衣服和大带的里子也遵循古制,用的是很考究的颜色,起舞之时裙裾与袖襟纷叠,一眼看过去非常悦目。
在他们之中,最为显眼的还是执政荀瑶,他手持盾与斧,在穿过窗户、透进宗庙中的金色阳光之下,光彩照人。赵无恤由于官职缘故,离他站得很近,不过他和荀瑶不同,少时身份卑微,未曾学习,所以不擅此道,只是敷衍了事。他忍不住出神凝目荀瑶的舞姿,年长几岁之后,荀瑶多了几分随和不羁,在堂前从容起舞。他的身影沉浸在阳光中,并不凶恶、也不可怕,不像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像这样风雅与英锐兼具之人实不多见,除了赵无恤以外,会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内里如此不堪?赵无恤忽然想到,既然荀瑶俊美华贵,智氏又显赫,一定有许多公卿的女儿倾心于他,即使是嫁做侧室她们也不会不愿意。荀瑶尽可以挑选一位中意的少女——或不止一位,与她们款款谈情。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呆滞了一会,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非常愚蠢。
开春之后,荀瑶在宅阳一带修建城郭,在此期间,他果然娶了一位尊贵的妻子,不久便有弄璋之喜。那段时间赵无恤呆在晋阳,难以知悉具体情形,等他回到绛都,也只派了使臣去道贺,没有闲心探听调查。
留在绛都的空同子也生下了孩子,一直没空带给他看。这其实并非赵无恤的第一个孩子,不过却是他的第一个嫡子。此乃家族延续的必要过程,赵无恤自然很欢喜。然而他的欢喜是一种迷茫的欢喜,他本能地知道它是值得欢喜的事,当他把那孩子抱在怀中望着,感到他和空同子一样,突然一下被塞进了自己的生活里。空同子则并不喜欢这孩子,觉得他抱着很重,很快就带去交给乳母了。
赵无恤带着他们去了封地,度过了一段还算平静的生活,他一面打理赵家内部的事务,派出几个很有才能的家臣,继续将赵氏的领地向戎狄发展,一面慢慢地看着北境的时节变化,几个孩子在空同子膝下渐渐长大起来。
空同子对他不像之前那么生疏了,偶尔说些闲杂的事情,但赵无恤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如流水般的漆黑的长发时,依然觉得她不能满足他的愿望,空同子苍白而缺乏生气,他未免想起那个烟云一般消散了的人,面庞红润,充满生命力,她在幼年的某个春日拉着他快速跑过庭院。她是那样温柔,又那样激烈、残酷,把一个枷锁永远加在了他的心上,他拿起那把从她的箱子里翻找出来的匕首,冰冷的锋刃上仿佛还残留着绸缎的余香。
他偶尔也会想到另一个人,不同于空同子、代嬴,不同于世间的任何人。他只敢压抑地想,如鸿鹄般高傲、如太阳般耀眼的晋国的执政,在堂皇的宗庙中翩翩起舞,智氏的宗主,他的顶头上司,每当此时,荀瑶的形象愈加强烈、鲜明起来,使赵无恤憎恨,又使他渴望。
☆、第 17 章
天注定这世道是不让任何人安宁的,某一天从绛都传来消息,说执政荀瑶准备再去伐郑了。
赵无恤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回想起了他还是赵氏太子时的往事。
荀瑶的用心倒是不难理解。过去,范、中行氏世代为卿,在晋国叱咤风云,如今他们逃至齐国,依附于齐国的权臣陈氏,即之前荀瑶生擒的颜庚的主君,寄人篱下、苟且偷生,不足为患。甚至有人猜测,过不了几代,范、中行的后人就将沦为普通国人,在临淄郊外耕田了。
然而,晋国现在与那些在范、中行氏遭逐时窝藏他们,与智氏等卿族为敌甚久的齐、卫、中山等国,仍有着深切的仇恨,晋国国内的土地又基本被分割完毕,卿族要想不挑起内战,就只向选择敌国扩张。这其中,郑与晋有宿仇,郑国的当权者痛恨赵鞅、痛恨晋国已久,对新任的荀瑶就更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况且,当年荀瑶伐郑时因与赵无恤产生分歧,被楚国人钻了空子,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再度出兵讨伐,对于赵无恤来说不是什么很可吃惊的事。
可伐郑的消息一出,国中却起了议论,说郑国原本就是难以征服、摇摆不定的国家,在晋国全盛期尚是如此,何况晋国这些年动乱频发,状况已大不如前,连前任执政赵鞅那么厉害的人物也无法叫他们屈服,荀瑶却因为个人的私心穷追不舍,吃了亏也不肯放弃,可见此人心胸狭隘。
不过又有一种说法是,荀瑶在齐国得过胜,这次对郑国倒也未必会败。荀瑶出征只带智氏部队,倒没有惊动其他同僚——虽然赵无恤觉得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特别傲慢罢了。
对于此事,赵无恤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他在封邑依然按部就班、但也毫不松懈地为向北吞掠的战争做着准备,用姐姐和姐夫的性命换来的代地,他绝没有疏忽,他一面教育早死的长兄留下的年幼的儿子,一面在那里养殖胡马,训练军队,准备以代为根据地,掠夺中山的领土。当然,赵无恤还记得在他夺取代地的同时,荀瑶攻灭仇由的事,他也很清楚仇由是中山国的屏障,荀瑶的真正目的是那个鲜虞族的国家。在这方面,赵无恤丝毫不打算让步,赵氏和智氏终有一争,他铭记这个结局,并且从未想过回避。
齐国的军队从临淄出发了。郑国眼看荀瑶前来讨伐的军队驻扎在桐丘,就要展开攻击,立即派人去齐国请求救援。齐国曾经当过霸主,如今还没有从这个梦里醒来,原本就是爱和晋国争的,何况掌权的大臣陈恒与荀瑶有旧怨。据说陈恒一接到郑国的驷弘求救的消息,便立刻进宫禀告国君,出来以后,召集上次在和荀瑶的战争中阵亡的士兵的家属,向他们宣告这次自己将要亲自向荀瑶宣战,为他们的亲人报仇。这自然让那些孤儿寡老们振奋了一阵子,朝会举行了整整三日,国人的情绪涨到了最高点,陈恒收到无数的欢呼声,所有人恨不得立即同晋国开战。
出征前,陈恒以士之礼,用两匹马拉的车接来了颜庚的儿子,颜庚在此前被俘而死,陈恒因此与荀瑶结怨,这回便请示了国君,叫他的儿子做先锋。陈恒将他叫到车前,亲自对他说:“你父亲是我的重臣,却因隰之战丧命,我一直有心替他报仇,然而这样的末世,国中动难实多,竟一直拖到现在,这次是依照国君的命令出征,希望你前去拜谢国君,万万不要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声。”颜庚的儿子叩首答应。
于是便带着齐国的国君一起出发,向桐丘方面行去,随行的还有被赶出晋国、投奔齐国的中行氏,阵仗着实非常浩大,是荀瑶未曾预料到的。而且陈恒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即使从者众多,一路上军队还是十分整肃安静,军心稳定。以至于大军过境,沿途居民却尚未察觉。
虽然有了齐国的撑腰,可荀瑶的军队驻扎在郑国境内,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晋国的实力毕竟不容小觑,何况是这位狡猾又贪婪的荀瑶领军,举国的人心惶惶,祈祷齐军早日到来。齐国军队到了濮水边,却因为天降大雨,河岸湿滑而不能渡,只得暂时停驻下来,这时郑国人已经等不及了,郑国大夫国参派人央求陈恒不要停滞不前,恐怕齐国的军队还没到,晋国就抢先展开进攻,届时郑国无法抵挡。陈恒只得更改计划,冒雨出军,人们传说他身上穿着蓑衣,手中拄着拐杖,站在坡上,号令三军渡河,模样非常果敢英勇。他亲自推动陷入泥水的车辆,鞭打停步不前的马匹,使得齐国的军队片刻不耽搁地继续前进了,同时,陈恒的贤名和他的军队的情形,也传到了荀瑶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