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嬴摇摇头,当她如惯常那般坐在织机前凝望云霞,她比在宫门前送代王出行时更清晰地感到了死亡,死亡那令人窒息的灰色软体在每一个顾盼间从她眼角掠过,她闻到了它的气息。
一天傍晚,城内升起炊烟的时候,从宫外的大道上驶来了华丽的诸侯制式的车辆,后面跟着许多随侍的车子。这车冲在最前,由四匹马拉着,表面装饰金色和青色的漆画,上撑赤色华盖,正是代王的车马,连马胸前垂缨的样式都没有改变。
消息传到宫内,像在油锅里泼下一勺子水,满锅都刺啦啦地炸了起来。代嬴的使女跑着来告诉她,并将她搀扶到门外,那车子径直驶入宫中,一路向代嬴居住的地方而来,人们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跟在它后面的是些晋国的战车,肆无忌惮地砍杀着阻拦的守卫。害怕遭到杀戮的人都逃散了。代嬴却没有逃,她像是已经做好了觉悟,微微惊愕地、呆滞地看着那车子,生怕落在别人后面似地越来越近,忽然,她伸出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悲痛的惨叫,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她认出了驾驶着代王车马的人,那正是赵无恤,时隔多年,她的弟弟终于履行了诺言,乘着她丈夫的车马前来接她,代嬴很快就明白过来,最后的防守也被攻破,代国灭亡了。
赵无恤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等他拔出剑,周围的使女看到这个陌生人,就害怕地跑开。他左右环顾一下,看见了坐在地上的代嬴。他花了一点时间来辨认这个满面忧愁、惊慌失措的女人与理想中的姊姊的关系,终于有一点诧异她的已至中年,随即他露出微笑,将她搀扶起来。代嬴却害怕地瞥了他一眼,她甩开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室内。
由于焦急,代嬴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理智已经不容许她看赵无恤第二眼。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还是来了。赵氏的主君带着满面的微笑破坏了她的婚姻,马车碾过他丈夫的尸骨。代嬴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悲苦的命运,她浑身无力地扑到榻上,揭开枕头,又掀开被褥,她用颤抖的手在柔软的绫罗中摸索着,然而没有那把匕首,到处都没有那把匕首,一定是自作聪明的使女,替她否决了殉夫的可能。
代嬴如同身处幻境之中,睁大眼睛左右张望,在代国十数年的幻境犹若烟云般消散,她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了,连她自己也马上要被夺走。冰冷的梦境倏忽袭上她的心头,梦中的赵无恤走过来,要夺走她的最后一点东西。她气喘吁吁,一把拔下了装点在发髻中的雕花骨笄。
骨笄嵌有血红的玛瑙,一头雕着成双的劳燕,连羽毛的细节也十分精致,另一头——插入发中的一头,则保留着原始的风格,做成尖锐的箭镞形状,代嬴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芒,她神经质地看着发笄箭镞状的末端,好像得到了救赎。她甚至生怕这支发笄在漫长的生活中被磨损得不够尖、不够快,不能一下子杀死自己,咬着牙将它在铜制灯盏的边缘上使劲磨了几下。这时,赵无恤掀开帘栊,绕了进来。
“他死了。”赵无恤说。
代嬴很快将握着发笄的手收进袖子里,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十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但此刻她的表情已经失去了递给他麦芽糖的姊姊的温柔,这个发髻散乱的中年女人转过脸看着他的时候,眼神甚至带有敌意,就像看着一个忽然闯入的侵略者。可赵无恤丝毫不介意地微笑着,向她走近两步。
“我来接你回晋国,姊姊。”
代嬴机械地摇着头,嗫动了一下嘴唇,皱了皱鼻子,模样好像要哭。她微微伸长颈子,悲哀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人,从父亲手中接管了赵氏的弟弟,看着他满是笑意的狠毒的眼睛。这是她曾经爱过的人,从这双渴望着温柔的眼睛里,她终于确认了某种事实,即赵无恤和赵鞅只不过把她当做一个珍贵的、终将收回的礼物。代嬴嫁到代国一开始就是为了灭亡它,并非他们说的什么友好,她是这个庞大的家族的牺牲品,她的婚姻,她数十载的人生都是在经营一个骗局。
而赵无恤——幼时扯着她袖子的赵无恤,则正是主宰她命运的神明。不仅如此,他能够主宰赵氏所有人的命运,神明如今要把她收回,他穿过十几年的光阴降临,摧枯拉朽地毁灭了她的生活,然后又以施救者的身份向她走来,温柔地将她重新召回那个家庭。
从代嬴的胸腔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眼泪顺着她涂抹着脂粉的脸庞流了下来。
“您伤心什么?”赵无恤善解人意地说:“姊姊,跟我回去,你能改嫁给晋国的任何人,排场会比年轻时盛大,只要愿意,没人敢拒绝你。”
代嬴还在摇头,具有热度的眼泪缓慢流淌过她翘起的嘴角,她不哭了,擦了擦眼睛,朝赵无恤露出一个悲哀又讽刺的微笑。代嬴识破了赵无恤掩盖在亲情下的诡计,她从赵无恤的话中听出那便是他为她安排的稍后的命运,她从来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人生。但代嬴还有梦境,她想到那个梦境,又觉得有点愉快,她摸索了十多年,终于在起雾的迷宫内找到了出口,这出口是尖锐的、箭镞形的,苍白且冰冷,她默默攥紧手里的武器。
夕阳下的赵无恤耐心地等着她答应他,真正的将军如同预言中一样,腰间佩着长剑,模样成熟,无情且温柔。代嬴笑对这个掌控她宿命的人,感到一丝痛苦的欣慰,她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弟弟的面庞。一种朦胧的、柔软的、好似月下轻纱的东西立即袭上赵无恤的心头,在感受到少年时代的那种慰藉的同时,他发现代嬴看他的眼光简直像是一个残酷的施虐者。
“你已经得到代国了。”代嬴说。
“是的,姊姊。”赵无恤向她垂眸:“你记得出嫁那年的夏天吗?我说接你回去。”
“不。”代嬴笑着说:“不,我永远,永远也不回晋国,你别以为能够……”
她还没说完,就急忙举起握着骨笄的手,绛紫色的衣袖扬起的一刹那,赵无恤看到某种尖锐的东西。可是代嬴的动作太快太狠了,十几年的代地生活造就了她这样的决心,当赵无恤发出一声惊呼,用力抓住她下滑的手肘,那支苍白的骨笄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代嬴的喉咙,发出好像穿破无数层帛的声响,鲜血喷溅而出。
代嬴面上保持着微笑,闭着眼向后倒去,骨笄雕花的一端还笔直地残留在她的脖颈外,那有着细羽的一双雪白的劳燕,被灼热的血染上无数艳丽的红点,尤其是镶嵌红玛瑙的部分,被鲜红的液体沾湿而在暮光下熠熠生辉。
☆、第 15 章
代嬴侧着脸倒在夕阳狭长的金红色光带里,柔软的嘴唇张开,一首无声的、未完的曲调,从死去的唇瓣中流泻出来,在金色的阳光中静谧地流淌。
赵无恤抓着她的肩膀,有那么一段时间,发觉世界是没有声音的。他看着代嬴的衣裙在血红的暮色里像是散落的花那样摊开,她雪白的手腕向上放在地面上,那只抓着发笄的手还保持微握的姿势。越过这扇窗户透进卧室里来的夕阳,曾经照耀过在她那张床榻上发生的、甜蜜而不为人知的少女的梦境,现在则一视同仁地照耀着她的死亡。
过了很久,当赵无恤从惊愕中苏醒过来,才认出代嬴渐渐僵硬的脸上露出的是一个报复性的笑容。代嬴对他的怜爱早已转化成痛恨,当他跪在死去的代嬴身旁,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通过这双手灌注到她身体里去时,他的意志再次垮塌了。赵无恤几乎要被痛苦的火焰灼烧得发疯。代嬴对他施以了多么残酷的报复啊,她一定是早就计划要叫他认识到,送走了她的永远不可能再将她如愿迎回,她早就决心告诉他,即使封死所有前路,她还有那么一种方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她决绝地结束生命之前,甚至还来得及碰一碰他的脸,叫他稍微感受到一点昔日的柔情——随即永远的黑暗降临到他们头上。
赵无恤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站起来,放下代嬴的尸体。他麻木地从黑洞洞的门中走出,看见天际的最后一线暮光也消泯了,甚至不记得自己走进这扇门是在什么时候,寒冷的夜风从远处吹来,竟让他微微发抖。这时,许多过去生活中温暖的细节幽灵般浮现在他心头,随着代嬴的死,这些细节和赵无恤的童年一起流逝,并带走了他最后的纯真和炽烈,只给他留下一个冷却的、痛苦的烙印。
赵无恤站在幽暗的庭院里,眺望没有光的暗紫色天空,下令道:“把她的尸体运回晋国。”
他身后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作为陪嫁伴随代嬴来到代地的,负责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一个老女人,形容枯槁,由于悲痛而发疯,举着火把跑进没有烛光的室内,像一颗坠落的流星似地扑在死者身上,放声痛哭。她一面大哭,一面转头向着门外,用凄厉又干枯的声音喊道:“您不觉得您实在是太残忍了么!”
她嚎啕的模样非常惹人生厌,站在庭院中的卫兵皱了皱眉,朝她举起弓箭。赵无恤却听出她晋阳的方言口音,这连时光也无法磨灭的特征使他心中浮起另一种哀愁,他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宽大的袖子掩住他的面容,也掩住了冷漠的裁决者那自心底透出的疲惫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