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见景帝此时模样,就清楚他眼下已是回光返照,不禁心下沉痛,良久,才道:“……儿子只这么一个女儿,定然为她指配天下最好的男子。”
景帝只是笑,看着面前的男人,然后说道:“酆熙走得早……可怜两个没娘的孩子……宁儿又从小身子就不大好……你是他们亲舅舅……日后,好好照看……他们兄妹两个……”
叶孤城点一点头,景帝似是有些累了,闭了闭眼,口中低低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是你母亲曾对朕说过的……是朕对不起她……眼下朕就要再去见她了……”景帝说到这里,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儿子,忽然笑了笑,低叹道:“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朕如今已经这样老了……满面风尘之色,鬓发花白……不知道你母亲……还能不能认得朕……”
叶孤城微微暗声道:“……自然认得。”
景帝笑意徐徐,没有什么力气地轻轻握了一下叶孤城的手:“朕累了……昭儿,让朕先歇上一会儿……”他说完,便慢慢闭上了眼睛,叶孤城在床边坐着,没有说话,似是不愿打扰了床上垂暮的父亲。
有风无声地吹进了殿内,拂动了无数层层沉寂垂地的绣龙帷幕,不知过了多久,景帝睁开了双目,叶孤城见状,便道:“……父亲可要喝水?”
景帝微微摇了一下头,脸色好象是越发不大好的模样,只握着儿子冰冷的手,半晌,才忽然淡淡一笑,说道:“……昭儿……南康,不是你的亲生骨肉罢……”
叶孤城听了,不由得微微一顿,但他也从不曾要刻意隐瞒什么,因此便道:“……是。南康是叶家一脉的遗腹子。”
景帝费力地点了一下头,道:“……当年朕很早就知道了……你还不清楚罢,其实咱们这一脉的男子……大腿根部的秘处都有一颗红痣……南康小时候有一回与朕一同沐浴……朕给他洗澡的时候……发现他……没有这个标记……”
叶孤城听了,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确实有这样一个米粒大小的红痣,除了最亲近之人以外,没有其他人知晓,景帝却只是攥着儿子的手,含笑道:“朕后来派人暗中去查……知道了南康的身世……其实你从来没有真正瞒过朕,没有当真说过他是你与亡妻所生……你既然自小养他做了独子,他又是叶家嫡支血脉……身上有和你一样的血……自然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景帝微微咳嗽了几下,唇边却还是含着一丝笑容,低低道:“派去查太子身世的人……早已被朕处理了……南康是从襁褓里就在朕跟前养着的……他是个好孩子,是朕的心头肉……是朕的亲亲的孙子……嫡长子嫡长孙……最是尊贵无比……将来他就是这天下人的主子,没人……能质疑他的皇位……这江山本来就是叶氏的,也只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叶孤城坐在床前,却仿佛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只一点一点地握紧了景帝已经没有丝毫力气的手,半晌,才暗声道:“父亲,再陪儿子几年……让儿子得以在父亲膝下,再尽几年孝心。”
景帝微微淡笑,面色苍黄憔悴,就仿佛是一片悬在深秋枝头上的枯黄残叶,即将从树梢间飘然落下:“……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说这样的傻话……怪不得有人说,不管什么人,在爹娘面前……一辈子……都还是孩子……朕莫非还能永远……在你身边不成……这天下间,能与你一生相携相伴的……连南康他们兄妹也不行……只有……只有一个西门吹雪才是……”
景帝一面说着话,一面微微喘息着,唇上似乎是有一些干燥,低声道:“我儿,你是个好皇帝……比朕还要好……大概你一生之中唯一……能够让史官诟病的……便是当年一意孤行,立一名男子为王君,同享江山……致使天下瞠目……”景帝说到此处,忽然就笑了:“……你曾经对朕说,要效仿陈茜与韩子高……可那陈茜不过是要立韩子高为后……谁知你却封他为……一字并肩王……与你平起平坐,以伴侣身份,共拥天下……这也大约是你这一生,做得最纵意的……一件事罢……”
景帝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休息了片刻,便又接着说道:“当年因为他……让你伤怀……后来又令你几乎身死……朕不是没有怨恨过他……只是自你卧床不醒以来……这些年朕都看在眼里……他与你确实情义深重……对两个孩子……也跟亲生的没有丝毫分别……朕也没有什么能……能挑剔的了……他也是……朕的儿子……”
景帝说到这里,精神明显耗费得差不多了,已是十分疲惫,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费力地慢慢喘息着,被叶孤城攥在掌心里的手,也似乎越来越没有温度……良久,景帝静静地闭目躺着,唇中依稀溢出了一丝声音:“……昭儿……你母亲……来接朕了……惜阁……”
大殿中寂静无声,轻风吹动了一重又一重的纱幕,叶孤城静静坐在床前,榻上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安安稳稳地躺着,唇边依稀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终于陷入了永久的沉眠当中。
建武十年,太上皇,崩。
叶玄一身缟素衣袍,头上亦是戴着素色的银冠,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身穿淡色宫装的娴静温雅女子,容颜极是秀美清丽,举止亦且大方。整座庆雪宫安静以极,雪白的纱帷帐用银拦勾起,一直通往寝殿深处,两人走上十余步,便会有宫人放下银拦,让一层白幔在二人身后无声地垂下,一直走了许久,又转过一架十二扇的鳌露萼镜心屏风,才终于临近了寝殿大门。
叶玄得了传召的旨意,便带了侧妃去里面请安,刚一进到殿中时,就见叶孤城正靠坐在一张软榻上,面上明显消瘦了些许,身上穿着一件白袍,头戴白玉冠,微微合着双目,一边西门吹雪坐在他身旁,正低声说着话。
叶玄见状,不觉心下难受,又想起一个月前已经殡天的景帝,不由得更是眼眶微热,眸中隐隐生出一股涩意,上前低声唤道:“父亲……”
叶孤城缓缓睁开双目,叶玄身后的女子微微上前几步,恭敬见礼,道:“臣妾叩见父皇,叩见父君。”
叶孤城看了一眼这名不过十六岁的少女,道::“……罢了,你如今身怀有孕,不必拘礼,日后也无须再来请安。”
少女面上微微浮起一丝薄红,低低应了一声‘是’,便退至一旁,同时叶孤城已唤了外面伺候的人进来,命人用轿舆送陈侧妃前往西门憬元的玉福宫,让两人做伴说话。
叶玄此时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低声道:“皇祖父已逝,父亲虽是伤心,也应保重龙体……不然岂不是让孩儿与妹妹难过,让爹担心。”
叶孤城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像小时候那样抚了抚儿子的头顶,道:“……朕无事,你不必挂怀。”
父子三人说了一阵话,叶玄见父亲似是有些倦意,便不再打扰,自是出了庆雪宫。西门吹雪见他已然离开,便道:“……叶,你且休息一时。”
正说着,外面忽然就听见管家的声音响起,道:“启禀陛下,方才有荣和宫的宫人来报,赵太后已在寝宫中自尽。”
荣和宫便是当年景帝的皇后居处,多年前赵后因谋刺太子,被幽禁于此,如今已有十余载,眼下景帝已逝,想必赵后便是因此寻了短见……
叶孤城思及至此,又想起瑞王,心下亦不免有几分感慨之意,沉默了一阵,便道:“……传朕的旨意,赵氏以皇后之礼,葬于太和陵。”
叶孤城躺在榻上,身旁西门吹雪以手环在他的腰间,将男人拥在身前,也不说话,只静静陪他。叶孤城轻轻抚摩着对方的肩膀,良久,忽然道:“……如今玄儿已大了,朝堂之事,也处理得通透,眼下,我也可以放心。”他说着,微微阖了一下眼:“……西门,我从前说过,以后会与你一同游历天下,踏山越水,如今,想必也是时候了。”
西门吹雪听了,似是顿了顿,然后便将男人微微搂紧了几分,道:“……是。”叶孤城低低道:“父母在,不远游……如今父亲已是不在,无人再需我于膝下尽孝……如此,半年后,我便召告天下,禅位于玄儿。”
“……人生苦短,我不愿此生,再有丝毫遗憾。”
第360章 番外:锦华
太昌殿东暖阁。
叶孤城斜倚在朱红色的长榻上,由于眼下并非是正式上朝,因此只作平日里寻常的装束,黑发半挽,衣衫简洁,手中正翻开一张奏折,一面细细阅览,一面听着下方的大臣絮絮言说。
半晌,众人也没有什么事情再要禀奏,叶孤城抬眼看了看下方的十数名朝中职位极高的文臣,然后就将手里的折子放下,随即就将方才一直搁置在自己身旁的一张简折拿起,自有一旁侍立着的内监躬身用双手捧了,趋步走至众多大臣面前,将折子奉上,让诸人一一传看。
未过多时,众人已是面上一片震动之色,其中一名五十余岁的红袍老臣更是猛然间跪伏于地,叩头道:“陛下三思!此等事,自历朝以来,从不曾耳闻,如今陛下若当真行此事,岂非是要天下百姓瞠目,置祖宗礼法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