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替身旁的叶孤城紧了紧大氅上的玉扣系带,沉声说道:“……叶,你穿这件裘衣,好看得很。”
叶孤城听了,不禁就抬起右手,抚了抚爱侣的剑眉,微微低笑道:“……原来西门,也会因色所迷。”
西门吹雪捉住男人正在抚摸自己双眉的手,贴在冰冷的脸颊间,轻轻摩挲,道:“……确实。”
两人从另一侧下山之后,便见冰残雪积的江上,有一叶小舟正静静停泊在江畔,一名船夫穿着蓑衣,头戴斗笠,正弯着腰去解开系在岸边的船绳,船头放着一支鱼杆,一舟一楫,正欲横水而渡。
叶孤城见了,便对身旁的西门吹雪道:“……西门,今日可要钓鱼?”
西门吹雪自然不会拂他的意思,因此便点了一下头,但随即就微微顿了一下,既而道:“……你可带了银两在身。”
叶孤城听了,这才想起自己似是已有多年不曾在身上携带银钱,于是就随手从腰间解下了一块彩翼云凫白玉佩,然后走到江畔那小船位置,用这枚玉佩买下了整条小舟,那船夫虽不知手里的这方玉佩究竟价值几何,但只看那精致的雕刻手工与剔透无暇的玉质,就也明白是十分珍贵之物,不禁连连谢诺,将小船与船上的一应物事,都统统留了下来。
两人上了船,叶孤城拿起竹竿,只是向水里轻轻一点一撑,小舟便慢慢向江中行去,江上清清冷冷,便有寒冽的风一丝丝经过水面,几丛零星披雪的芦萩摇摇晃晃,衬着周围茫茫的银山寒水,实是有着说不出的动人味道,放眼望去,漫天一片干净,连一只觅食的鸟雀也无。
船舱里有几只干净的絮棉布垫,西门吹雪拿到外面,又拣起船头放着的鱼竿和鱼篓等物,然后就与叶孤城两个人一起坐在船边。此时天上重新有不大的雪花飘下来,水面上有一层脆弱的薄薄冰凌,叶孤城在钓钩上拴好了鱼饵之后,便将鱼竿递给了身旁的西门吹雪,西门吹雪手上略扬,一抛一甩,就见细细的钓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随即就没入了水中。
不一时,云浓轻遮,日光隐去,天上细雪淡淡,如雾亦如缕,西门吹雪右手忽抬,就见一条颇大的江鲤泼刺刺地被从水中扯了上来,准确而直接地掉进了船边的鱼篓里,叶孤城微微笑道:“……冬鱼鲜嫩肥美,这鱼倒是不小。”说着,就将衣袖略微挽了,去解鱼嘴里的钩。
此时两人坐得极近,西门吹雪眼见男人与自己不过咫尺之间,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那漆黑长睫上的一点雪花,些须极淡的白雾从丰润的唇中微微呵出,带着一丝清寒的气息,直令他缓缓靠过去,将那眼睫上的雪屑一一吻净,叶孤城被对方的唇触动睫毛,不免就有些痒,抬眼看了一下西门吹雪,低哂道:“……别闹。”一面说,一面将鱼钩从鱼嘴里取下,重新装上了饵,然后就将双手探进有着薄薄冰凌的寒冷江水当中,仔细盥洗,刚洗了几下,突然间右手五指如钩,只一抓一收之间,就已牢牢逮住了一条肥美的鲜鱼,叶孤城将其扔进竹篓里,笑道:“……我还记得当年在飞仙岛,你我驾船出海,钓上来的鱼做成生鱼片,倒是颇为美味……只可惜眼下此处并无调料等物,不然也可以做些尝尝。”
叶孤城一头黑发极长,方才他倾身在水中洗手,不觉就有几缕墨发的发梢浸到了水里,漆黑的发丝在冰冷的江水之中蜿蜒浅浮,好似杂糅的黢黑水草,西门吹雪伸手将那发丝捞上来,拧去发中的水,把那里面很快就冻出的极薄的冰碴揉开,道:“……有其他吃食,你可要。”
叶孤城听了,不由得就将双唇弯出一道薄薄的弧度,道:“……原来今日出来,你竟还带有私藏。”说着,将右手伸进西门吹雪的大氅中,摸索着探到怀里,拿出一只秋香色银纹百蝶穿花锦袋,打开一看,却是平日里两人饮酒时喜欢下酒用的干渍青梅。
叶孤城看了看手中的锦袋,忽然扬眉而笑,道:“……既有此物,想必定然还带了酒。”
西门吹雪漆黑的眼底淡淡闪过一丝笑意,也不说话,只从大氅里面递出一只挂在腰间的小小银质酒壶,叶孤城接过,一手拔开塞子,顿时就有一股浓浓的清醇酒香溢了出来。西门吹雪今日随身带着这两样东西,原本是要将其给叶孤城在马车上食用,由于今日是前往国寺礼佛,毕竟不好在进到寺院之前饮酒,因此便准备在回来的路上拿出,但却未曾想到两人会半路来到这里,此时此刻,于江中垂钓观雪之际,能饮上一口美酒,倒也实是相宜。
叶孤城取了一颗干渍青梅放入口中,一面喝了一口酒,随即就微微笑道:“……好极。”说着,将酒壶递向西门吹雪,同时拿出一颗青梅送过去,西门吹雪此时已经再次抛钩垂钓,因此便只微微低下头噙住男人手里的梅子,然后就着对方的手,饮了一口四十年陈的上好竹叶青,二人一面钓鱼谈天,一面饮酒,此时天光如晦,白雪纷扰,江面之上,两名白衣人相傍而坐,一舟横水,渐渐定格成了一幅廖逸的画卷……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第359章 番外:昔年逝
“……南康……你们……都下去……只留皇帝……昭儿……与朕说话……”
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明黄色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重重叠叠地仿佛垂满了整个天地,到处都是浓浓的药物味道,沉闷得近乎逼人。床前围着的一群人听见垂危的男人吩咐,虽然不舍,却还是不得不红着眼圈依言离开,偌大空旷的寝殿当中,终于就只剩下了父子两个人。
景帝躺在床上,床尾的长平宫灯静静燃着,烛影寂然,花白的头发梳结成髻,用一枚龙首飞云簪挽了,面色苍白,眼角和额头上已是爬满了皱纹,目光亦且不复从前的犀利和澄澈,人早已瘦了一大圈,脸色十分憔悴,神情疲惫而倦殆,只有那五官和轮廓,还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的模样。
叶孤城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也不说话,心中知道景帝已是处于弥留之际了--西门吹雪即便医术无双,但自古就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景帝并非病重,而实是寿数已尽,如此,就已完全不是人力所能够起到作用的了……
叶孤城思及至此,心中不免沉重以极,虽说近来早已有了准备,但事到临头,身为人子,却仍然无法真正平静以对。
“……他们都下去了……就咱们爷俩儿说话……”景帝的声音略显嘶哑,微微喘气,叶孤城轻轻为他抚着胸口顺气,低声道:“……父亲莫要开口费力,只安心休养才是。”
景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还说这等话……虽说从来都是被人‘万岁’地叫,莫非却还……当真能活一万岁了不成……人生七十古来稀,朕……朕如今已活了七十多年……也知足了……”
叶孤城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究竟应该说些什么,因此只能握住了景帝搁在锦被外的手,半晌,才低低道:“……儿子早年失母,如今父亲莫要让儿子,再没了生身之父。”
景帝听了,憔悴苍白的面上有些费力地笑了一下,无力的手指勉强握住了叶孤城的手,道:“……我儿……你眼下已是四十余岁的人,即便……没了朕……也已经算不得孤子了……况且连儿子都已经纳了妃……再不用多久,怕是……连孙子孙女都要抱上了……堂堂一国之君却还说出这等话……像什么模样……”
叶孤城只觉眼中似是有些微微发热,再说不出话来,只慢慢将景帝虚弱无力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额间,景帝微微地笑,又道:“……朕怕自己瞧不见太子成婚,因此……才赶在还没闭眼之前……给他在三个月前纳了妃……只可惜……却是抱不上重孙子了……”
叶孤城似是声音有些沉暗,道:“……父亲安心休养,再有不必一年,就能见到重孙出生。”
景帝听了,原本有些浑浊的目光仿佛忽然亮了亮,面上也依稀现出了一二分神采,努力地提高了声音,道:“……怎么?”
叶孤城见父亲欢喜,因此也勉强露出了些许极淡的笑意,说道:“……太医今日早间,诊出陈氏已有了不到两月的身孕,只是还不曾来得及告诉父亲。”
“……好……好……好……”景帝闻听这样的喜讯,不禁面上笑得开怀,就连精神,也仿佛是忽然好上了一些,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才继续开口道:“命人多往东宫派下赏赐……叫陈氏安心养胎,给朕……生个结结实实的大胖曾孙……”他说着,又微微喘息着道:“……朕当初要给南康娶太子妃……他却只是不肯……只愿先纳个侧妃……既是如此,日后……他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少不得你这个当爹的……给他张罗……他如今已有十七岁……也是快要当爹的人……倒是不用你再……怎样操心了……”
叶孤城握着景帝的手:“……儿子知道了。”
景帝说完,便咳嗽了几下,但精神却是似乎渐渐有些好了,脸色也不是像方才那样差,只继续笑道:“……朕只是还放不下憬元……她才这样一点年纪……朕却是瞧不见她出阁……日后你定要给她指个……好驸马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