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叶孤城换上正式的袍服冠冕,西门吹雪坐在床边,替他整理了一下广袖里面露出的半截石青色内衬窄袖,又抻平围在腰下的八宝立水下幅,这才说道:“……四日之后,我要回教中一趟。”叶孤城点了一下头,在爱侣的眉峰上吻了吻,随后穿了大氅,走出乾渊宫。
父子二人各自坐在一模一样的九龙崇歙宝座间,相隔不到两尺,服饰打扮亦是相同,远处两名四十余岁的御用画师,正仔细端详着落笔。
景帝冠上的玉笄两端垂下明黄的丝带,在颌下系结,穿着青缎毡耪羊皮里皂靴,鬓边已然染着斑驳的灰白,眼角亦是比从前添了不少的皱纹,只是精神却还颇好,正端坐在宝座间,对身旁的叶孤城道:“你如今虽是正值壮年,却也应当注意保养身体,莫要过于贪欢才是。”
叶孤城乍一听见父亲这般说,不由得只觉有些莫名,正微微诧异间,忽然想起昨夜的欢畅,这才知道想必是西门吹雪在自己颈间留下的痕迹显露了出来,被景帝看见,饶是他性情疏荡清朗,但被亲生父亲这般指出闺房私密之事,顿时也不免亦觉有一丝淡淡的不大自然之感,道:“……儿子自是知晓,并不曾纵溺于此事,帷幄之间,必有节制。”
景帝双手安稳地搁在绘有章纹的朱色下裾上,手上的丹石扳指流光溢翠,道:“朕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些,你眼下恰值盛年,也是难免……只是你卧床半载,如今才起来不过五个月,未必就是尽数养好了,常言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朕只想你莫要因为一时纵乐,亏淘了身子才好。”叶孤城在此事之上向来极为节制,闺房之事在平日里不过寥寥,但眼下景帝既然这样说,自己总不好与父亲当真论起这等事,因此只道:“……儿子明白了。”
父子两人又絮絮说了些话,等到画像绘制完毕,也已经是到了正午,叶孤城留在上清宫陪景帝用过饭,又说了一阵闲话,这才摆驾回了乾渊宫。
一路徐徐而行,叶孤城坐在肩舆上,忽然却看见道旁的梅林里现出几点醒目的嫣红,于是就命人停住,自肩舆上缓步走了下来,临近过去,却是一株梅树上有两杈红梅稍稍开了,比其他的梅树都要提前,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十分动人,叶孤城心下喜爱,于是伸手将其折了下来,这才重新回到舆上,继续朝着乾渊宫方向走去。
方一进到内殿,却见西门吹雪正盘膝坐在榻上,闭目运功调息,床内一个小小的身子正睡在被窝里,正是西门憬元。叶孤城取了一只双蟠百福红玛瑙花瓶,将两枝刚折下来的红梅插到里面,放在窗台上,然后才脱了雪灰色的貂氅,微微笑道:“到底她还是过来闹你……怎么这个时辰就睡了,刚过了午膳的光景,只怕要积食。”
西门吹雪睁开眼,看了看床里面睡得正香的小女儿,道:“……她上午玩得累了,方才便觉得困。”
叶孤城站在床前,俯身摸了摸西门憬元柔嫩的脸蛋,低声笑道:“……虽是个女孩,却比玄儿小时候还闹腾得多。”西门吹雪环住叶孤城挺拔的腰身,道:“……可是吃过饭了。”
叶孤城低头抚了抚对方夹杂着银丝的鬓角:“……嗯。今日午膳有一道百花鸭舌蜜丝,我用着觉得很好,晚间让人做来,你也尝尝。”
西门吹雪手臂略收,只微一用力,就将叶孤城径直抱到了身上,将脸颊贴在男人微凉的面庞间,缓缓摩挲,叶孤城稍微避开一点,道:“……元儿尚在这里,你也太不避忌了些。”
西门吹雪唇角微抬,就似是在笑了,将怀里的男人抱得更紧了几分,用嘴唇轻轻摩擦着对方的唇瓣,道:“……身为亲长,你我两情深好,莫非不是她的幸事。”
叶孤城听了,不觉哂笑道:“……我从前竟是不知,你却这等诡辩。”说着,在西门吹雪漆黑的眼睛上亲了亲,低声笑道:“‘两情深好’……这样说,我倒是忽然想起今日父亲所说的话,竟是冤枉了我,让我白担了那等名头。”西门吹雪微微扬起剑眉,道:“……什么话。”
叶孤城但笑不语,忽然间从西门吹雪的桎梏中脱开身,既而将其陡然抱起,朝着旁边另一处偏殿内走去,笑道:“‘贪欢纵乐’……如此,不如在今日,就让它实至名归一次才好。”
第356章 番外:庆雪
时值盛夏,天气异常炎热,午后温度燥酷难言,日头毒辣,照在地上,明晃晃地只觉眼晕,水榭四面临风,周围半垂半卷着精致细巧的湘妃细竹薄帘,满湖荷花或粉或白,开得正好。
亭内设着一张合欢色碧镂长榻,上面铺着凉沁沁的青丝细篾凉席,叶孤城睡在其间,身旁不远处放着一只景德蓝大缸,里面装满冰块,用以降暑,旁边一只小些的缸里则盛着清水,一些时令的新鲜果子被湃在水中,鲜翠欲滴。
周围静悄悄地无声,微风偶尔稍稍拂动了亭中半垂的竹帘,就送来一缕淡淡的荷香,又过了一阵,远处通往亭子的曲廊上已走来了两个雪白的身影,西门吹雪手里牵着女儿软绵绵的柔嫩小手,父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亭中走去。
西门憬元刚一进到凉亭内,就松开了西门吹雪的手,将自己一直提着的小巧食盒放到地上,然后便拎起绣着娇艳的海棠春睡图案的裙角,就往清凉的睡榻上爬,直赖进叶孤城的怀里,用雪白的小手去捏男人高挺的鼻梁,咯咯笑着说道:“父亲醒一醒,元元拿好吃的过来啦。”
叶孤城睁开眼,用手肘略微撑在榻上,支着颊颌,微微笑道:“……给朕带了什么?”
西门憬元从凉榻上下来,蹲着身子将放在地上的食盒打开,从盒内拿出一只缠枝花罗的玉钵,里面盛着浇了蜂蜜的西瓜乳冰,捧到叶孤城面前,道:“父亲,吃冰碗。”
此时西门吹雪已坐到了叶孤城身旁,从榻上拿起一把素绸羽花扇,缓缓为对方扇风,叶孤城坐起身来,一面从女儿手里接过玉钵,一面对西门吹雪说道:“……外面颇热,还是莫要带她过多走动才好。”说着,用玉匙舀了一勺清凉香甜的碎冰,喂西门憬元吃了,又给她擦了擦额头上微微沁出的细汗。
西门吹雪就着叶孤城的手也吃了一勺甜冰,道:“……方才她要泛舟游湖,自然依她。”
叶孤城亦为自己盛了一匙冰屑,送入口中,然后才道:“……你也宠她太过了些,事事都由着她的性子,眼下天气极热,她年纪尚小,若是中了暑,又当如何。”
西门吹雪眼底隐隐含着笑意,并未再说什么,西门憬元却是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张嘴让叶孤城再喂她一口,然后才说道:“我不怕热的。”她身上穿一袭淡白的素罗衣裙,袖口和领子上用软红的丝线绣了几朵精致的半开海棠,腰里束着鹅黄的丝带,柔软的头发在身后编成一只小辫,戴一朵新摘的并蒂莲,才刚刚到了六岁,整个人就如同瓷娃娃一般,十分玉雪可爱,叶孤城把她抱到怀里,用勺子喂冰碗给她吃,道:“……有新湃的果子,你可是要吃。”
西门憬元用小手勾着父亲的脖子,舒舒服服地靠在父亲怀里吃冰碗,闻言便马上点了点头,答道:“嗯,等会儿要吃。”
三人一起慢慢吃完了玉钵里的甜冰,西门憬元从叶孤城怀里爬起来,踮着脚从盛着清水的小缸里取出一串湿淋淋的鲜红荔枝,撒娇要西门吹雪给她剥开,叶孤城起身穿上鞋,将方才脱在一边的白罗纱敞披上,从水缸当中取了些浸得凉凉的樱桃,然后坐在榻上,随口对西门吹雪道:“……一上午都不曾见着你们两个,可是去了玄儿那里。”
西门吹雪听了,还未等答话,旁边西门憬元就已经嘻嘻笑着说道:“嗯,爹爹上午带我去哥哥那里玩了……哥哥上回跟爹爹学的剑法没有使好,被爹爹罚着在外头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呢。”
她张开小嘴从西门吹雪手里叼住一颗剥好的荔枝,一边吃着,一边由于嘴里嚼着东西,继续含糊不清地道:“外面好热的,哥哥扎完马步,满身是汗,连衣裳都湿了呢……”说着,从西门吹雪手中接过又一颗剥得白莹莹的荔枝,却并不吃,只是塞到西门吹雪口中,道:“爹爹也吃……可甜了。”
一家三口坐着悠闲说话,此时天气炎热,又正值午后,因此西门憬元逐渐就有些懒懒地犯困,不一时,就在靠在叶孤城身边打起了盹儿,叶孤城见状,于是就将她放到榻上躺好,将自己外面披着的白罗纱敞脱下,替她盖上,回头轻扯了一下西门吹雪的衣袖,道:“出去罢。”
两人并肩走出了凉亭,信步随意而行,一面谈笑,周围花木扶疏,翠树藤萝,不知不觉便到了玉华池,叶孤城见满湖碧水清澈见底,水面莲开如海,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不觉心下忽然起了几分兴致,对西门吹雪笑道:“……西门,方才你说过,带了元儿泛舟,不如你我此时,也一同游湖,可好。”
西门吹雪听了,自然并无异议,只携了身旁男子的手,道:“……自然。”
不一时,两人便划着一只不大的木舟,分波辟水,渐渐荡入接天的花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