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挂钟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动,离他们进屋又过去了一个钟头,时间总是要往前走的,所以才存在可能,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还是会结束的,这种谁也管不了他们的日子,但乱世也会过去,会到头,民主和科学都会站到很高的位置,自由也许会花更久的时间才取得它合适的地位,他们不一定等得到。只不过叶修准备拉着张新杰的手一起等,他知道他会愿意。
在哪里一起等呢,重庆这个冬冷夏热的地方就算了吧,北平也不大好,他觉得苏杭那块儿倒是不错的,或者再问张新杰的意见。
☆、[叶张]等你百年(下)
天色刚白,张新杰还是按着生物钟醒了,头疼得厉害,摁着太阳穴轻轻揉,眼前一片影影绰绰,最后凝成了叶修的形象。
叶修正扣着军服外衣的扣子,望向张新杰,嘴角一勾,“早安。”
张新杰坐起来,觉得有哪里很奇怪,晃了晃脑袋没有继续追究,哑着声音说:“早安……你要去干什么?”
“开会,我不是要出发了么,”叶修放下手,倾身靠近还坐在床上有些不清醒的人,“我还以为你要多睡会儿,不过起来了也好。”
“嗯?我昨晚,醉得厉害?”
“还好,乖得很,”叶修笑起来,“我本来还在想差谁去问问,你起来了,我便送你自己过去吧。”
“什么事?”张新杰躲开叶修意图捏一把他脸颊的手,心里觉得荒唐,什么时候开发的这种举动。
“你家人在重庆的住址查着了,但现在已经没在那里住了,”叶修直起身,看了一眼挂钟,“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得问周围的邻居。你要是在半小时里收拾好,我就能送你过去。”
张新杰掀开被子,下床,“二十分钟就行。”
二十分钟过后,两人走向院子大门口,张新杰跟叶修说省下的这十分钟你应该拿来吃早餐,叶修却说没让人开火出去路上随便买点儿东西,然后打了个哈欠。张新杰看他脸上的倦色,问他几点起来的,叶修哼了两声,说昨晚统共就睡了四五个小时吧。
“你昨儿喝得多,我怕你半夜起来不舒服,就挨着你睡了,”叶修说,“结果没想到你睡起觉了这么调皮啊,啧啧啧。”
张新杰一愣,立刻道:“不可能——”
“你知道自己睡起来什么样子啊,”叶修一副自己受了委屈的样子,“讲不讲实事求是了?”
张新杰垂下眼帘,往外走,半晌又道:“那你以后千万别挨着我了。”
“那哪儿能啊,”叶修说,“我打算的是,等以后能跟你住一块儿了,非得天天晚上纠正你的睡姿不可。”
张新杰心口一抽。
“平安回来。”他说。
“当然,”叶修笑了一下,眉眼柔和,“反正你可不能跟别人一起睡,踹着人家。”
能不能正经过三秒了!张新杰瞪一眼他,自己先上了车。
查到的地址在相对偏远的地方,环境不很好,张新杰在上那铺长而陡峭的石阶时,想象父母每每出门,都要经过这个陡坡,心里就很难受。
叶修走在他前面,说是会议也不急,硬跟他一起来了。
“重庆哪儿都是这样,”叶修说,“累吧?”
“还好。”张新杰回答,迈上了最后一步台阶,望着眼前的一片民居。
他们按着查到的地址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敲门,出来的是完全陌生的中年人,警惕地看着他们。
叶修在重庆也没住多久,方言说不了两句,但听没问题,就充当了先锋,主动跟对方说明来意。他穿着高级将官的制服,锋锐挺拔,有点唬人,但开口就能让人知道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军官。
中年人表情松动了,开始回话,张新杰听得云里雾里,只看到叶修表情一直是平静淡然的,直到他问“那家有几个人”,对方回答“三个”然后又比划着说了什么过后,脸色变了一变。
张新杰没法儿参加交流,此刻忽然紧张起来,盯着叶修,又得到一个安抚性质的浅淡笑容。
他们说完了,中年人指着隔壁,大概是说可以问那户人家,叶修谢过他,那人却走出来,要带他们去敲门。
“新杰,”叶修开口,“他说你家往北搬了,好像是去西安那边,他是接着租房子过来的,也不清楚。”
“我知道了,应该是去了西安,”张新杰说,轻轻捏住了拳头,“我家有三个人?”
叶修沉默了很久,直到中年人帮忙敲响了门,和屋里的人扯着嗓子在吼些什么,他才低声道:“本来是四个人,两个老人家,身体都还康健,儿媳妇几月前,病逝……老人带着孙子往西安去了。”
张新杰僵在原地。
叶修抓住他的手,“别慌,我们再问问。”
“叶修……”张新杰开口,每一个字都发得极为艰难,身体僵硬如岩石虬结,“我……不知道,从未知道……”
“嗯,别慌,”叶修握紧他的手,“再问问具体情况。”
“她……她应该——”
叶修没有试图接话,只是扣着张新杰的左手,到这户邻居出来,看起来十分平静地和人说话。
这条巷子尽头的楼梯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小跑过来,一直跑到叶修面前,是他的个人司机。
叶修停住话头,看向来人,对方擦了擦额头的汗,压着声音道:“小将军,您这是干什么呢?要迟到了。”
“我记着时间呢,你先回去等我。”叶修挥挥手。
司机急了,“这什么节骨眼儿啊,您哪儿经得起给人抓到一点把柄——”
“回去。”
“你去吧。”
两声重叠在一起,叶修愣了愣。
张新杰挣开他的手,推了推眼镜,摇头道:“叶修,你快去,我自己在这里问就是。”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却不是虚弱的,目光坚定。
叶修怔了片刻,而后抬手,拍了拍张新杰的肩膀。
“小秦过会儿开着车回来送你回家,”他说,“我过午就回来,咱们再商量。”
张新杰点头,嘴唇紧抿着,硬是开口,说出一句:“一路小心。”
“我有什么好小心的,”叶修说,望着张新杰,“你别让我担心才是。”
得到应允,叶修却露出些浮躁的表情,松了松衣领,转身和司机一起走了,路上回过两次头。
张新杰冲他挥挥手,回身面对陌生人好奇的眼神,轻轻咳了两声,用北地养成的口音继续询问。
问答之间很快过去了一个上午。
叶修回宅子里的时候,管家说张先生回来也没多久,现下在书房,他大步赶过去。
书桌上难得没有摊开的书,只是一页废纸,叶修走近了看清楚上面写的名字。而坐在桌后的张新杰,神情很是平静,不复晨间那样失措,叶修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不知道想了多少弯弯绕绕,然后又变成了宁静、纯粹、固执的一潭清泉了。
“坐多久了?吃饭了没?”叶修问,伸手去捏一下张新杰的脸。
张新杰一惊,没能躲避成功,那种凝重的我有事要跟你宣布的气氛瞬间消散了,不知道是气是笑,盯着叶修打开他的手。
“叶修!”他低声喊。
“你说,我听着。”叶修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双手贴好裤缝线,端端正正,挺拔如松竹。
张新杰又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沉默片刻,两只手放到桌面上,十指扣着交叠在一起,一字一字缓慢又清晰地说:“我会去找他们,我的父母,还有嘉祈。”
叶修低头,再看了一眼纸上的名字,点头道:“应该的,叔叔阿姨年纪也大了,西安也没有太平到哪里去,带着小孩子怎么过。”
半晌,叶修又说一声:“小朋友名字不错。”
嘉祈,家齐。
“不知道谁起的,”张新杰张开双手,像是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悬在空中,又握成了拳头,“三四年过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们,应该都恨我吧,所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
“新杰,”叶修伸手拢住张新杰冰凉的拳头,“别瞎说。”
“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张新杰皱起眉头,挣脱出来,推开眼镜捏了捏鼻梁,忽然之间流露出一点疲惫的模样来。
叶修没再说话,靠着书桌站着。
屋子里经年的书卷的气息,阳光里浮尘,几天前张新杰初来检阅他的书房的时候还很震惊,斥责他暴殄天物,竟然藏着那么多古籍孤本,随随便便地堆在架子上。他回答说反正这两年也烂不了,比起在炮火里被腾来腾去,现在这种待遇对它们算好的了。张新杰没法子反驳这个事实,这个人命也朝不保夕的年代,书籍更难得善终。
“还在不就行了,是什么样儿就放着它呗,”叶修理论道,“喜欢这间书房么?以后全由你做主了,赏块地儿给我看战报就成。”
这几天确实是这样过来的,张新杰坚持要收整一下散乱的书籍,但除了使书架更整洁一些,其他的也无法做出什么更妥善的改变。书卷散逸的气味始终温柔地浮动,窗棂放进来成束的光,这屋子最大的变数站在高大的架子前头,桌子后面穿着薄衫的房主撑着脑袋看各种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