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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杂食短篇 (夏越澈)


  “那你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叶修笑一声,“局势有些微妙,我不好给你细说,不过你也不必管。倒是你怎么过来了,多沉不住气,我不是叫人通知你了这两天有事吗。”
  “……我没收到通知。”
  “是吗?啧,小年轻果然靠不住!”
  叶修跟他瞎扯了几句,果然绝口不提张新杰不必管的事情,言语技巧还是那么高,一有苗头就别开,很快就已经把到底应该怎么去要钱的行程都排好了,说再等他两天,能爬得起来就一起去。
  张新杰计算了一下时间,摇头说他请的假就这么几天。
  “接着请,借口还不好找么?”叶修说,“就说你要跟家人团聚,总不见得要拆散。”
  张新杰还没揪他“拆散”是个什么意思,又想起来,低声道:“我的确是跟家里人多年没见了。去年说是迁到了重庆城,然后……没了消息。”
  叶修愣了一下,说:“重庆城就这么大,我差人帮你找找……要找吗?”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叶修,对方坦然地任他看,目光澄静,带着点儿笑意。
  “叶修,”他清了清嗓子,字句都斟酌完了开口,“我没有告诉我爹妈,他们只知道我不满家里安排的婚事,把我想象得怨气很大——”
  “难道不是真的怨气很大?”叶修闲的,拿冰凉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划动。
  “不是。如果有怨气的话,那也应该是针对你。”
  “……哦,你继续说,说。”
  “这辈子,我都不打算告诉他们。”张新杰垂了眼帘,从叶修的角度看去,还是能看到镜片后漆黑的睫毛之下,往往清明的眼眸里浮起低迷的情绪,又柔和得一塌糊涂。
  叶修愣了愣,敏锐地觉得此处应该竖起耳朵,或者努力坐起来抱一抱张新杰。但他没来得及动,对方先一步伏下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了这世界上最温柔的一句话。
  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这么温柔一把。
  又或者说他其实都还没来得及打算这么来一次,有什么情,直直白白地吐露出来。他甚至以为张新杰是一辈子也不会这么干,亦不会需要的。
  两个人从开始到现在都像默契了几辈子一样,有什么需要说出来。
  但是说出声音来,听到耳朵里,才知道是不一样的,有些字句是要吐出来的,写出来都不好。
  张新杰表达的意思是他一辈子都不准备告诉爹妈他看上的是一个叫叶修的男人,但他拆分了句子,就变成了一句贴着叶修耳朵说的温柔至极的表白。
  说完了,他又变成了推一推眼镜的知识分子,清清淡淡地说就是这样,如果你特意着人帮我找,也记得不要说错了话。
  如果不是逮着耳朵笼了红绯,叶修都怀疑他刚刚自己凭空想象了一句。
  他说我知道了,不动声色地拽住张新杰的手。
  张新杰点点头,“那你养伤吧,我先回去了。我会和学校多请些假,你慢慢养,不要着急。”
  “我着急,”叶修盯着他,“我喜欢的人刚跟我说了情话,转头就要走,我拉不住他,多着急都不好说。”
  张新杰紧了紧了被握住的右手,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热意止不住地往脸上蒸腾。
  叶修把他扯到身边躺着,一点儿也不怕压了自己伤口,抵着他的额头闭起眼睛,轻声说:“陪我一会儿,新杰。”
  叶修时常是看着懒散,本质上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张新杰续了假,心里怀着未经自查的柔情以为要照顾叶修养伤,谁知没两天他就爬起来,又是西装革履的,说我们见金主去。
  “你的伤不碍事?”
  “本来也不严重,快好了,”叶修说,“而且我的调令就在这几日了。”
  张新杰愣了一下,“你要走了?”
  “舍不得?”叶修弯一下嘴角,懒洋洋的又很招人恨的样子。
  “是。”张新杰点点头,坦然承认,倒把叶修弄得没话说,老脸一红,插科打诨地应付过去,临着要出门,又问一句:“新杰,你这些年酒量有什么长进么?”
  “酒量?”
  “总不能喝着茶谈事情吧,”他笑笑,“不是这个文化。”
  张新杰迟疑了一下,“我喝酒不多。”
  “那也没事,”叶修从容道,一副还有我呢的表情,“尽力而为。”
  无酒不成局,道理不至于不懂,但践行起来,对这两个人都有难度。自学生时代起,叶修就是著名的一杯倒,他自己说现在好多了,但也不是能擅长喝酒的一类,张新杰很少碰烟酒之类的东西,所以也没试过深浅,估计好不到哪儿去。
  不行也得行,现下这个环境里,经商的艰难程度不足与外人道。来这饭局谈给学校捐款的几位是吴老爷子牵头的商业行会的各大成员,都跟政府沾着关系日子稍微好过些,但也不意味着人家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张新杰心里怀着感激,虽然叶修叮嘱过他不行别逞强,但每一杯,他都认认真真地喝了。
  坐他身边的有个四十出头就已经两鬓斑白的老板,酒过三巡,按着桌子,讲之前把在沿海的工厂往内地搬迁的时候,说他跟着工人一起抢救机器,炮火隆隆就在身边炸开,末日般的景象,他现在闭眼还能见着,一个工人扛着机器飞奔,下一秒就倒下了,去拉那人一把,满手的血,再也拉不动了。说着说着眼圈发红,和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困苦联系起来了,长叹不知这乱世何时到个头。
  坐在主席的老爷子敲了敲酒杯,摇着头说,不知道是不知道,但总还有个完结的时候,要保存着个希望,这希望哪里来呢,全在我国的年轻人,所以把大家联合起来,说这个捐助教育的事情……
  于是把话题扯回了正路。
  后来回去,两人坐在小汽车的后座,张新杰半靠在叶修肩膀上,虽然努力坐直了两回,终究是撑不起来。叶修侧头轻轻吻了一下身边人的额头,脸贴着他的头发,有点痒,心里却是脉脉温情。
  “别睡啊新杰,”叶修低声说,嗓音带着醺然的喑哑,“我搬不动你,也不想叫别人来搬你。”
  半晌,他听见含糊的回应,像是从梦里逸出来的,忍不住笑了笑,心想搬不动也还是尽量搬吧。
  谁知道回了宅子,张新杰就自动醒了,扒着车门要自己下去,差点摔了。这种时刻分外少见,有点招人稀罕,叶修自己也不太清醒,却挥挥手不要司机送,跟着张新杰一前一后回屋。
  时间很晚了,两人这状况也不好再收拾什么,只叫人打了热水来洗脸洗脚就是。热帕子一覆上脸又有几分清醒,叶修回头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坐在床上就睡着了的张新杰,叫了两声没得到答应。
  其实没有睡着,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目色茫然,像是刚被叫醒的样子,懵懂又无辜。叶修心头狠命地动了动,发烫,旋即却摇头,决定干一回服侍人的活计。
  张新杰是真乖巧,怎么折腾也不动,叶修给他擦着脸,一边想着这可怎么得了一辈子不能放出去给人灌醉了,一边又捏捏人家的鼻子、脸颊,像个顽皮鬼一样乐呵。
  “得嘞,张少爷,扒衣服睡觉吧。”叶小厮尽职地把人放倒,然后端着盆出去换水,回来自己泡泡脚。
  他从前没这些磨叽的习惯,但在东北那几年伤了身子骨,有条件还是尽量活得将息一些。
  洗完了再转回床边去,张新杰还好没真的傻呆呆地躺在那儿,脱了外衣钻被子里去了已经。叶修站着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钻到里侧去。
  左肩的伤真的不碍什么事了,他还是侧躺着,看着张新杰。
  睡相特别良好,规规矩矩的,脸有点红,眼角也染着薄绯。
  日子怎么到头呢,不能永远就这样么,别走,别到头。
  他待在重庆有些日子了,这次出事最终没有一个解释,但是却立刻接到了调令,再有两天就带着部队出发,上前线。
  眼前让人心口发烫眼波温柔的一切大抵在事实上都是不合适的,可是为什么要考虑合适呢,我喜欢我开心还不够吗,我自由。
  时人缺少自由的气质,叶修一直这么认为着,什么德先生跟赛先生,没有自由的灵魂,仍然是□□的架构。
  睡在身侧的人同他并不是一类,叶修仔细认识过,却并未完全懂得张新杰这个人,试图以他的立场处理二人的关系,却一败涂地。
  这个人固执又单纯,不是简单的纯粹,而是经过了谁也不知道的内在反思过后呈现出来的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撼动不了他的坚持。他有一套自己的分位价值观,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所以到现在还能安安静静地搞学问,其他的许多事情也是这样,不为所动,不为所扰。一年以前叶修就知道这些,强行让自己自以为地理智一把,即使表现得残酷,他也认为凭张新杰的性子,必是能够看透,而后走过去的。
  叶修到底低估了张新杰的情意。
  一直到这次见面,都没有意识到。
  “命运对我还是不错的吧,”叶修轻声说,指尖离着张新杰的眉只有一丁点距离,又收了回去,“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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