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却已经成了刻骨的习以为常,此时此刻气氛仍旧静谧安然,叶修陪着张新杰沉默,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没有丝毫的慌乱或局促。
最后叶修轻轻叩了叩桌面,开口道:“你还留在学校么?”
“要留在联大,”张新杰说,眉头微微松开,“我想,应该先回一趟昆明,先把条件准备好,再去西安寻人,如果顺利的话。然后……”
他的表情出现瞬间的空白,抬眼看着叶修。
叶修笑了笑,转过身去,背靠着桌子,双手撑着桌沿,“那我说一下我的情况吧,毕竟我明儿就随部队走了。”
“嗯。”
“之前我担心着广州那边,倒也没想到,日军真能分出兵力进攻。昨日防线被突破,守军后撤,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已经攻到广州近郊,如果真的被敌人攻占,铁路被拿捏住,武汉……守不住,也不值得守了。”
“那是要弃城?武汉打了几个月了,不就是为着这腹地的位置?”
“上层出现了一种不好的倾向,现在还只是苗头,不过我跟有些人,都觉得会继续发展的,”叶修低声说,“大概意思就是,局势不会变好,我这一走也许不到战争结束都不会回来了。”
静默又落了下来。
你看,很沉重吧,脊梁骨都为之压垮。
可是不能垮啊,一整个民族,都在拼了命强撑着,不敢稍稍折膝。
“叶修。”
“嗯?”
“我们……你莫和我说就此永诀。”
叶修愣了一下,转回身去,眉梢一挑,故作轻松的样子,“哪儿的话,我可是说了咱们这辈子不会互相放过的,你是给我从前的劣迹吓怕了?”
“还会再见吧,”张新杰一字一顿道,向来清冽寒星的眼眸里此刻却燃了烈焰的光芒,说出的每一个字音都只有郑重,没有丝毫戚哀,“我会想办法一直等你,你只要记得回来。”
“允许你等吗?”
“我会想办法。”
“等上百年?”
“你知道不会有一百年的,”张新杰觉得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有些生气,“只能在我余下的寿命里。”
“噗……”叶修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笑出声来,而后他走到张新杰身边去,伸出双手用力地抱住他。
“好啊,你想办法等着,我想办法回来。”
叶修,我在美国读书时听过一个学长的故事,他在辛亥起事的时候决意回国,和留在美国的同窗约好,十年后同一天,在街尾的教堂门口再见。起最高的誓言,只要彼此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前去赴约。学长回国后就失去了联系,同窗也辗转几处,去了别的州工作,却守着十年之约,在那一天前去了。他站在门口等了半天,教堂里的人出来,询问他的身份,然后给了他一封信。原来学长几年前伤了腿,实在无法成行,所以提前寄了信来,只要好友赴约,就能联系上彼此。
这法子不错,这仗横竖打不过十年,我们也定一个?
我想我是会一直留在学校的,但仍然有可能出现意外,所以说,选一个不会变化的地方吧。
地方难说,机构应该会一直在,联大也不会总这样,就定母校的哲学系,不管实际上去哪儿了,总归有个地方的,写信之类的也方便。
好,十年。
这是最坏的情况,要是提前能去,我也去。
离别之日并没有出现任何广泛流传的文学作品中所描述过的场景,张新杰一早醒来,宅子里已经没有叶修。他提着简单的行李出门,一个陌生的司机招呼他上车,说送他去乘车回昆明。
张新杰道了谢,放好行李,上车离开,透过玻璃最后看了一眼普普通通的庭院大门,目光亦没有流连不去。
只是耳朵里出现了片刻的幻听,数日以前的防空警报小声地呜咽了几下,散去。
这几日就好像过了一生了,十年会算什么呢,不会比几天更难熬。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同年9月9日二战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在南京举行,侵华日军正式向中国政府投降。
1946年5月,西南联大解散,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分别迁回北京、天津复校。
张新杰在哲学路上的老师说北大正缺着教员,他准备向那边举荐张新杰,问张新杰愿不愿意去。正在屋子里帮忙收拾冗杂书籍的男孩竖起了耳朵,听见自己的父亲礼貌而又坚决地回绝。
6月下旬,国共两党的军队在中原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张嘉祈放学回家,发现张新杰把左手放在凉水里,另一只手拿着书在看,跑过去才发现他的左手有烫伤,小大人一样问怎么这么不小心。张新杰说没什么,书掉进火堆里了,下意识就去捡了。张嘉祈不知道为什么很少犯这种蠢的父亲会出这种错误。
1948年10月,辽西会战如火如荼。
21日,张新杰没课,也没有待在房间里继续已经进行了两年的研究和写作。暮色四合的时候,他再一次去收发室,敲了敲门,询问有没有自己的信件,被告知如果有一定会亲自送到他的办公室。
1949年1月底,傅作义率部接受改编,□□军队进驻北平。
4月,国共举行了北平和谈,未果,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23日攻占南京。国民政府先迁广州,再迁重庆、成都。
入冬了,暖气管道在维修,屋子里冻得能结冰。张嘉祈从外头跑回来,说收发室关门了。
张新杰点点头,叫他去洗手,吃饭。
少年规规矩矩地洗完手,坐到桌边,父子俩都食不言,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要睡觉的时候,张新杰去烧了炭火放在床边,叮嘱被子别掉下来。张嘉祈眨了眨眼睛,小声说今天有人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妈妈。
张新杰愣了愣,问他,你想吗?
有点儿。少年把头蒙到被子里。
张新杰沉默了半晌,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12月10日,国民政府全面撤退台湾。
隆冬,张新杰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让儿子去答应帮忙照顾他的一个女老师家。张嘉祈拒绝去,差点挨了打,捏着拳头说,不去就是不去,那个老师想做我妈,但是您不想讨她做老婆。
张新杰扬起的手,最终轻轻地落到了张嘉祈的头发上。
“我不去了。”他说。
孩子愤怒地抬起头来,“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这么多年——”
“我知道你很懂事,”张新杰轻声道,“嘉祈,你也长大了,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1949年除夕。
张嘉祈仍然没有接受不久之前张新杰跟他坦诚的事情,家祭一完,匆匆刨了几口饭就跑出去跟同住在教职工宿舍的小孩儿一起放鞭炮。
张新杰坐在屋里,看着外头的雪景,不自觉就枯坐了一个多小时。
他看看时间,觉得孩子该回来了,拿上大衣准备出门叫他。
在门口穿鞋的时候,门却被忽然撞开,一股凛冽的霜雪气随着少年一起闯进来。
张新杰皱皱眉,还没问儿子怎么难得这么冒失,就被张嘉祈哆嗦着拉住手,结结巴巴地说,外面有个人,要找他。
张新杰大衣都没穿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个用衣衫褴褛来形容都不过分的流浪汉待在楼底下,盯着雪地发呆,听见声音回头,又扬起绑着变了色的纱布的手挥了一挥,露出一个隔世经年的笑容来。
“我当了逃兵,”他哑声说,“找过来可艰难了。”
张新杰站在楼梯口,呼出的白雾迅速消散,他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叶修?”
“是,”叶修笑着,“久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另一个版本的结局梗概:
你们应当发现了这个故事的所有情节都是很俗很古旧的,所以本来应该按照传统让老叶跟随国民政府一起退守台湾,然后几十年不相往来。
张新杰得不到叶修的任何消息,但仍然坚持单身一人,独自抚养着仔,也告诉了儿子真相。52年院系调整裁撤,清华哲学系并入隔壁跟中科院,他别无选择,去了隔壁,慢慢变成一个无可挑剔的学者,就是比较严苛,学生谈之色变。
十年浩劫时期,遭受了严重的摧残,学生清剿他的办公室发现了他早年同叶修来往的书信。大白天精神恍惚走进未名湖,沉下去的时候见到了叶修,说你不是要等我吗新杰你个小骗子快给哥浮上去。
他被人救了起来,咬牙熬了过去。后来别人说他宠辱不惊真是个大人物,颇有旧时代的风骨,没人晓得他是靠什么撑下去的。
很有出息在中央工作的小仔偷偷来见他,说老爹你的通信被收缴了,那是跟国民党高级将领有交谊的罪证,但也因此知道了,叶修还活着,在台湾当大官呢。
就这么熬了下去。
90年代,张新杰已经住过几次院,他的身体不允许再进行长途旅行,比如去台湾探亲。一天护士推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精神很好。絮絮叨叨说了些话,有些疲倦地躺在轮椅上,看见远处孙女正领着一个捧着盒子的年轻人走过来,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却觉得很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