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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杂食短篇 (夏越澈)


  “什么旅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张新杰摇头,“你回去忙吧。”
  叶修瞧着他,“我怎么觉得你突然之间同我生分起来,就这片刻的事儿。”
  “不,是你的错觉。”
  “新杰,”叶修说,“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又没说?”
  “既然我没有说,那就是没什么必要,你不要管。”
  “你要我猜?”
  这是什么时候,猜什么猜。张新杰摇摇头,“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去年春天那个电话,我以为你被战争搞得面目全非,心里很疲倦,所以什么都不想管,什么过往都要断。我以为我知道了,但刚刚,又觉得你没有变得那么多,心里一时有些迷茫。”
  他掩去了还有的那一丁点难过,解释得很清楚,眼睛里不自觉地带上惘然之色。叶修看着他,心口揪紧了一下,就一下,随即又是深渊般的两条路直刺刺地岔出来,要他做一个选择。
  叶修没回话,张新杰不安地移开视线,说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先走了,回旅馆去,还不知道肖老师是不是也遇上了空袭,平安不平安。
  他说话都有点不平稳,叶修猛然拉住将离去的身影握成拳头的手,把他拉到旁边的小巷子里头去。
  “听说你这几年一次都没回过老家,把媳妇儿也抛在家里?”
  “我叮嘱她另嫁,还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是我对不住——”
  “张新杰!”
  这一声里有点暴怒的成分,叶修这种口气极为少见,张新杰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听过那么几次,都是在近十年前,还在清华的园子里排话剧,那个编剧兼副导演自己示范时才有过这么凌厉的口吻。
  年轻人往往含着慵懒韵致的眉眼瞬息间冷峻起来,老是柔软地摇着的扇子啪地一合,一指,如剑劈空,雷霆气势,又一声怒喝,杀伐无数暴虐阴鸷的军官立刻出来了。转眼年光蹉跎,演戏的人把自己真演成了戏里的人,同是没有穿军装,一时之间让人分不出真真假假,只是心头微微一凛,泛出隔世经年的痛楚来。
  年年岁岁,真的有什么能云淡风轻地过了不留痕迹吗?就算他们各自洒脱看得开,当真什么也不要,却也不是真正的“空”,而是留白的“有”。
  叶修把他压在墙上,不知道为什么就发了怒,张新杰自己心里也蹿出点儿火气,伸手推他,眉目的线条都带着锋锐,就是人生得文秀,怎么看都是闹着别扭的模样。
  叶修神情沉郁,安静了一会儿,吐出话来:“是我害你。”
  但你本人怎么就这么倔呢?
  这句没有说,他腾出一只手来摘了张新杰的眼镜甩开,压上去,堵住了那张因为想说话而张开的嘴。
  一个迟到许多年的亲吻。
  是我害你。
  架不住你自己这么配合啊,你说你都在想什么?
  叫哥想想你脑子里都转的些啥,哥都觉得心口疼。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在想什么。好几年前,我还在长春的时候,认识一个小军官,字写得很好。他送我一幅字,我现在挂在屋子里,写的是“山河依旧”,他说他天天写,这四个字是他水平的巅峰。他天天看的是什么呢,他跟着伪满的“夜皇帝”,你知道当时东北的情况么?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心情天天写。
  我觉得这四个字很重,很早以前就体会到了,我不能同时把它和跟它一样重的东西背起来,对哪个都不公平。
  那我怎么又撩你了呢……我觉得这回是你的错。
  相互祸害吧那就。
  空袭的时候肖时钦正坐在一位老教授家里,一家人招呼他一起往地下室里躲一躲。最后回到旅馆时一切都还好,除了有些狼狈。
  张新杰洗漱出来看见肖时钦,眯着眼睛确认,然后打招呼。肖时钦奇怪说你眼镜哪去了,他神情自然地回答说在防空洞里给挤丢了。
  “哦……碍事吗?要不然我现在陪你出去配一副。”肖时钦说完,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张新杰立刻说不用,不碍事。
  摔碎了他眼镜的混球自然要赔他一副的。
  肖时钦没坚持,再看了一眼张新杰,愣了一下。
  “新杰,你给什么虫子咬了嘴巴吗?”
  “……嗯,大概吧。”
  “西南瘴气之地,你要小心。”
  “……好的。”
  晚上蜷在窄小的床铺上,临着关灯的时候两人谈一谈今天的收获,都因为突然的空袭没成得了什么事。肖时钦叹了一句此行说白了就是要钱,张新杰想了想回答他:“读书人的事……”然后两个人都笑起来,张新杰看一看手表,说该睡了,明日六点起来。
  于是安静下来,张新杰侧身躺着,食指摸到嘴唇,觉得还在微微发烫。
  又觉得自己跟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实在太不稳成持重了。
  总归是见着叶修就要坏事。
  连着两日都没有叶修的消息。
  张新杰拜托旅店老板留意了,然后和肖时钦一同出门按着校长名单走,有一位老先生很热情,看张新杰时时在眯眼睛,马上就要拉他出门配眼镜,拗不过就去了。这位老先生后来又捐出许多藏书,感叹说若不是腿脚不便,他也要到昆明去任教。转过头来叮嘱两位后生,切要保全好身体,不然满脑子东西倒不出去也是心酸。
  因为老先生太健谈,出来的时候就是下午了,张新杰忽然跟肖时钦说,他要去一趟政府大楼。
  “找你那位学长?这不太合适吧,”肖时钦不解,“本来就是求人帮忙的事,没有个太催促的道理。你这两天不都挺沉得住气么?”
  “我并不是去催促,突然想起有点事情,”张新杰说,“你先回去吧,我晚些就回来。”
  “好吧,反正你都看得清了。”肖时钦笑了笑,跟他挥手作别。
  心里有鬼的才觉得这是个双关,然而肖老师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此处离政府大楼其实不远,张新杰问着路步行到了,踌躇片刻,还是走向了高台上的大门。
  他只是突然被那位老先生提醒了,想起他有些话没跟叶修说过,装在心里倒不出来算怎么回事,多心酸。
  包括前两天关于相互祸害的话题,其实他也没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好像是有点害怕了,光明过于美好,一时之间不敢摸,总是要经过深思熟虑才好。
  照理说也不用急着一时,只是恰好重叠上叶修刚热乎了一次,就冷下来两天,又被人不是本意地提醒,张新杰决心一下,就跑来了政府大楼。
  他也没有别的找到叶修的方法。
  在门口被人拦住了,张新杰报了叶修的官职姓名,说要找这个人,门卫脸色有点古怪,说叶小将军啊,你上他家去找吧。
  张新杰一愣,问他家在哪儿,门卫竟然知道,告诉他了,然后赶人。
  叶修躺在床上看着战报,眼睛眯了眯,就要睡过去。
  忽然门房来通报,说有位张先生找您。
  叶修一个激灵,说快叫他进来,再叫人拿床被子来,给我盖住。
  张新杰进来之前仆人已经拿了被子来,正问叶先生要盖到哪儿,叶修嘟囔着我脑子坏了,伤在肩膀上哪儿盖得住。
  张新杰站在门口,看见一个苍白的乱糟糟的叶修,冲他扯出一个很虚假的笑,说新杰啊,你挺沉不住气啊,不就两三天没来找你么,怎么还打上门了。
  气血在胸口翻涌着,冲得有点疼,张新杰大步跨进房间里去,叶修明智地打发了旁人走。
  他赤着上身,整个左肩都缠着纱布,躺床上不敢动,还抬起右手勾一勾食指,说新杰你再走近一点,看清楚哥的惨状,不要胡乱下手。
  “我下什么手?”张新杰问,目光凝在叶修身上。
  “我看你表情有点吓人。”
  “……吓人的是你。”
  “唔,小伤,小伤,打偏了,骨头都没震碎,”叶修恢复了水准,懒洋洋地笑着,眨着眼睛看张新杰,“小张,坐下来说话。”
  “你当我下属探望领导?”
  “不然呢?”
  张新杰坐下来,侧身盯着叶修,没来由地又生气,不是什么很实在的怒气,反正就是不高兴,能表现在脸上,眉头都蹙起来,眼波不动,寒星凝驻。
  叶修抬手,用指尖去顺毛,说:“新杰,低个头。”
  张新杰干脆地俯身,找到叶修薄薄的嘴皮子,一张口咬上去。
  叶修嘶了一声,从容地掌住他的后颈,以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与他接吻。
  有很多文学作品描述过亲吻的感受,两个人也没心思去回忆了,反正相当美好。最后叶修总结了一句:“新杰,你眼镜硌着我了。”
  “故意的。”
  “……唉。”
  “你怎么回事?枪伤?”
  叶修放开他,仰躺着,想了一会儿,说:“派系之争,暗杀,有人很想弄死我,没搞得成。”
  张新杰心下一惊。
  “怕不怕?”叶修严肃地问。
  张新杰瞪他一眼,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国难当前,还有这些事……”
  “什么时候都不会少的,”叶修拍拍他的手背,“你看,我确实很福大命大吧?子弹再下去一点,就不好了;再上来一点,也要麻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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