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杰话说得平静,其实指尖儿都发颤,教案也没法儿好好备。
“你搞得太早了,”张佳乐摇头,“学生都还没收呢,而且你教什么呀?”
“我倾向于教数学,但可能得多兼些职,”张新杰低头,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那张油墨微花的纸,“学校初期肯定有困难。”
“鞠躬尽瘁,”张佳乐摇头晃脑,“困难得你大过年的都不回家啊。”
“学长不也没回么?”
“我没什么好回的,”张佳乐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没人了。”
张新杰惊了一下,立刻道:“对不起。”
“没什么,有几年了。说起来这几年我都跟着大孙混,今年倒是第一次没跟他一起包汤圆吃饺子,”张佳乐摸了摸鼻子,“唔……你在美利坚吃不吃汤圆饺子?”
“跟同学聚在一起吃过,”张新杰回忆,“也没过什么像样的年。”
“要不我给你包封压岁钱?”
“补全这几年的吧,我算算利率。”
“呔——你是我那只恭谨严肃的本家后生吗!逢年过节可不好被什么鬼祟附了身!”
“……不闹了,学长你还是回去看看书吧。”
张佳乐却忽然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感叹一句:“说起看书就想起打牌。当年被你跟叶修联手对付,可烦,你说你打个牌还要算计,累不累!”
张新杰用指尖推了一推眼镜,“本能而已。”
“学数学的本能还是就是要坑人的本能?”
张新杰发现自己在严肃地思考答案,瞬间有点不想说话。
可是不说话,又忍不住要去反复看那只言片语,然后胡乱地想,搅得精密的冷静的心情一团乱麻。
搅吧,随便搅,他还是张新杰,他对叶修也没变。
叶修跟孙哲平联系上的时候在南下的路上,孙哲平转头告诉了张佳乐,等张新杰真正跟叶修说上话,后者已经坐在了南京政府的某间办公室里。
他在东北的老上司在1931年事变之前就受邀到了南京国民政府任职,叶修死里逃生后接到了对方的盛情召唤,在苏州修养了半个月后正式上任,现在是个闲散的文官,也是顾虑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倒春寒的天气,张新杰举着电话,觉得手给冻得有些发麻。
“你别不说话啊,”叶修的声音遥远地传过来,不知道是久违还是失真,听起来相当陌生,温情又柔和,“打个电话多贵啊,你得学学黄少天,叽叽喳喳才赚得回来……还记得黄少天吗?”
张新杰轻轻清了清嗓子,说:“记得。”
演话剧的时候认识的年轻人,和他一级,很有活力,话多,能跟叶修插科打诨搭上线,排练的现场总是很热闹。只是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张新杰只听到自己这边屋子外头的风声。
然后叶修说:“还记得啊,六七年了吧。”
“只不过七年而已,”张新杰说,“你长什么样我也还记得。”
“嗯,你脑袋里有个不得了的仓库,什么都往里头存,”叶修笑了一声,“累不累?”
狂风在他心里头呼啸。
“不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叶修有一会儿没说话,张新杰想象他是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新杰,”最后,他低声道,“千万不必太惦记着我。你年纪也不小了,也结婚了,时逢乱世命若飞蓬,飞就飞了,寻个新处再生根发芽,固执在什么事情上……不好过。”
张新杰心神一恍,惊觉实实在在已经过去了七年。
他一直躲在校园里,困难吃了不少,委屈也不缺,然而所谓乱世,他却没有真正经历过什么。叶修不同,叶修这些年的人生经历,与他几乎是两个世界。
老板娘在柜台后头卷着线团,时不时抬眼瞄他一下。
张新杰吸了口气,说:“我知道,我是为你担心了这么些年,也不意味着……不意味着……”
竟然组织不好语言出来。其实他有点想发火,什么叫别太惦记他!他当自己是什么人呢?这是要婉转地说咱们断绝关系么?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曾往与年纪、婚嫁有牵扯的关系上走么?
猛地一想,骤然通透,他们至多是心里有些牵牵绊绊的旖旎,这些年来事实上与普通朋友无异,谁也没敢往深了远了迈步,好比那一天叶修最终没有给他一个亲吻。
叶修嗯了一声,两人同时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在老板娘提醒张新杰电话是多少钱一分钟的时候,叶修开口了:“新杰,我挺想你。”
张新杰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展开。
还能不能有点儿逻辑层次顺序进行了,怎么在捅我一刀过后再说点甜的抹抹伤口止止血。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些或者冷静或者赌气的话,就听见叶修接着说:“这辈子也就只是想想了。”
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叶修,完全明了残酷起来该怎么样才痛痛快快最是伤人,欲扬先抑欲抑先扬。张新杰也是个聪明人,而且心思比常人更细腻灵敏,话其实也不必说到这种程度。
春天是春天,还是冷,手脚也冻得发麻。
1937年夏,三校南迁长沙,联合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原先筹备的校舍尚未建好,不同学院各自寻了地方安置,倒是那批去年冬天运过来保存在汉口的物资起了重要作用。
10月底,师生陆陆续续迁过来,临大开学,11月1日正式上课。
张新杰搬到岳麓书院去住,张佳乐跟孙哲平却在衡山那边的文学院。
祖国危急的形势在逐步升级,往往在课堂上,忽然有学生振臂一呼,则引起群情激愤。
一批学生集结好了,向校方道别,准备去参军。
和张新杰住一个屋子的工学院肖时钦试图劝阻急吼吼要跟着去凑热闹的年轻学生,斯斯文文自己年纪不也大的小肖老师哪里拦得住,言语上一有失当,差点闹出大事。
校方组织了一场大会,疏导大家的爱国情绪。
周围的气氛同头顶的天空一样铅灰,布满阴霾。
心里塞的事情多了便会无力去想多余的,那些有的没的情绪散得很干净,这些年养成的好作息也帮了张新杰一些忙,至少不会有什么午夜梦回。
国民政府迁到重庆的时候,他的心神才猛地震了一震。
断了联系这半年,他不知道叶修去哪个部门了,是仍然留在文职岗位还是从戎了,是跟着政府班子一同迁往重庆了还是留守卫戍了。
现在想联系,也没有方法联系得上。
不想便罢,想了呢?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告诉他,从未忘记,今生今世也驱逐不干净。
那又如何。
他托一切用得上的关系去探查叶修的情况,都石沉大海,旁人说很有可能是已经遇难了吧你别这么魔怔了,他回答那就还有安好的可能。对方一时生气,立刻道那人肯定是死了,他面色平和地反驳说你的肯定在语义上并不是指百分之百,而建立在情绪的基础上,实际表达的意思还是不肯定推测。
他是真信叶修安好,只是同样……信它是真的,与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截然的区别。
乱世洪流,血海滔天,战火很快顺着长江燃进国土内部,学校紧急组织西迁,经过艰难跋涉才在昆明再次集结,改叫西南联大。
张新杰同三百多师生一起走了湘黔滇一线,这一线最是艰苦,沿途危险重重,险些为匪徒所害,最后同大本营汇合的时候,他的腿伤还没好。
条件艰苦,一位女老师住在他的外屋方便照顾他,尽心尽力。虽然恢复得缓慢到底没有恶化,当地医生看了也说不碍事。
后来女老师含蓄地问他的感情状况,张新杰回答早有家室,和气又清冷,毫无回缓之地。
父母带着儿媳年前已到了重庆,当时还在长沙的他接到消息,思考了整一天,回信说希望他名义上的夫人另寻他嫁,这些年耽误她,又劳累她照顾自己的父母,心中愧疚,只待来世再报。一贯强势的母亲回道:我们就当只生了阿英这么个女儿,自会为她寻个好人。
然后也断了消息。
女老师咬咬嘴唇,硬是把那句放下自尊的话问出来了,张新杰微微一犹豫,欠身致意,说抱歉,心中亦有钟爱之人。
心头装的东西太多了,国仇家恨,个人情感,公私事务,人类的心脏怎么可能负荷得下来。张新杰在校时最喜欢的那位老教授找他谈了个话,一夜长谈到东方破晓。
老教授说他性子过于执拗,看不透,转不过弯,又说他实在聪慧,这份心性要是能用到学问一途上也是有大成就的,便问他对哲学有没有兴趣。
钻研数学钻深了,对哲学的意趣燃得愈烈,张新杰答了好,过后便同从前的老师继续学习。在云南潮热的天气里,时时遭受轰炸的环境下,竟然也坚持下来了。
“转向呀?”张佳乐来找他,“唔,你可真有出息。”
张新杰含含糊糊地应一声。
张佳乐踌躇了片刻,小声道:“学校收到了一笔捐款,数额挺大,雪中送炭呢。”
“哦?谁捐的?”张新杰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册,昏暗的屋子里连灯也没点,大白天要看书是去外面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