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不为所动。
“替你包扎医治的便是林清饮,是大姐吩咐他这么做的。天鸾与黑风寨相隔甚远,你可知他为何能到的如此及时?”花冲放低了声音,宛如呢喃,“黑风寨常年戴面具,说话声音不辨男女的寨主,就是他啊。扣下枯荣玉,奉于六爻坛的,也是他。”
这枯荣玉便是早年王兴祖故意丢在白玉堂眼前的那一枚玉璧,此后落入展昭之手,展昭又将这玉交付林清饮。然而天鸾却无人知晓,林清饮将枯荣玉放在了六爻坛祭坛上。六爻坛乃天鸾弟子子时打坐修行之地,亦是献祭之坛。
“你既知我是火赤炼,那也不难想到,这火赤炼最拿手的便是蛊毒吧。枯荣玉是我派人给王兴祖的,这玉里面有一条蛊虫,一条在几百条幼虫里唯一存活下来的蛊虫。以鲜血灌喂,吸日月之华,这么多年过去,它也该长大了。这个时候,只肖让花熠一不小心来到六爻坛附近,他的身上就会越来越痒,痒到经脉里痒到骨头里,身上抓得体无完肤也停不下来。”
可白玉堂的玲珑脑袋不是盖的,“你们打的主意,是灭了天鸾。”
花冲颔首,“不错。”
白玉堂又问:“这条蛊虫,会让花师傅生不如死。”
花冲继续点头,“正是。”
“这就不对了,”白玉堂条分缕析,“宴师傅才是掌天鸾之人。这条蛊虫既如此珍贵,就该用在宴师傅身上。”
“不错,”花冲绷了许久的伪善面具终于裂开了缝隙,“花熠有个妹妹,与‘蜀道豺狼’相识相恋,还有了孩子。”
“蜀道豺狼”姚天豹是武林公认十恶不赦的坏人。手刃姚天豹为民除害的人,正是花熠。
花冲阖上眼,“他妹妹抱着孩子在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可是花熠呢,一丝一毫也不动容,直接出手就把人杀了,把一家子的顶梁柱给杀了。失去丈夫的妻子伤心欲绝,带着孩子跳下山崖。母亲死了,可这孩子大难不死,有幸被襄阳王看中,收为桐山五利器之一。”
白玉堂就事论事,“姚天豹作恶多端,花师傅并没有错。”
“何人能评判善恶?”花冲睁眼,抚摸着重明凶琴。“大多数的事,都是对一些人有益对另一些人有害。武林正道的手中难道就没有血,没有几条无辜的人命?我杀了你哥哥,你要杀我。可这些冲霄楼里侍卫的命都栽在你手里,你不知他们来由,也不了解他们。你这双手,按正义之说,是干净还是不干净,该砍还是该留?”
白玉堂被问住了。然而因祸得福,手中总是棋差一着的画影神剑钻心剔骨地悸动一下。
花冲忽而笑出声,“不过你也无须纠结,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替你的师门收尸。这个时辰……”
“不劳费心。你们的人马已然全军覆没,天鸾一门,坚不可摧。”展昭言笑晏晏,就在花冲身后。
花冲覆琴的手一抖,琴弦颤抖琴音流泻。可他忍住了,没回头,笑得开怀,仿佛是遇上一个久别重逢来讨杯酒喝的故友。“展兄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花兄不必客套,我们是什么交情?”展昭插根尾巴就是猴,顺杆爬的功夫一流。他大摇大摆绕过花冲来到白玉堂身边,将手中的信笺递上,“我来冲霄楼之时施玖已带人去了天鸾,这是刚发回的捷报,大获全胜。”
见着展昭,再瞧瞧孤军作战腹背受敌的花冲,白玉堂忽而觉得美滋滋的。展开信笺一看,不过寥寥数语。
花冲的手轻轻划过琴弦,不疾不徐道:“展兄,想必你已知我是火赤炼。”
展昭侧目望了白玉堂一眼。他的脸很俊,眉目周正,眼中常含温润如玉的笑。看起来是个对谁都能柔情似水地好脾气,实则能令他柔到将近犯傻的实属稀罕,白玉堂恰恰就是这么一个。
白玉堂将信笺攥成粉,回以挑眉一笑。
彼此心照不宣。
“花兄的琴技我已领教,接下来是否便是蛊虫之术?”展昭明知故问,脸上波澜不惊,将宴希来临危不乱宠辱不惊的木头精神学了□□成。
花冲鼓掌,掌声于密闭楼层内回响。“展兄实乃花某知音。”
展昭思忖道:“这里就我们三人。花兄如此惜命之人,断不会将蛊毒下在自己身上。如此,便只剩下玉堂和我。”
花冲莫名生出一丝恐慌,展昭的每句话都能或多或少踩中他的心思。可他到底是赵珏花重金砸出来的杀手,身经百战沾血无数,越是不安越是笑容可掬。“展兄此言差矣。我的蛊虫宝贝得紧,当然只会用在我在乎的人身上。”
“这份殊荣自然不属于我,”展昭颇有自知之明地叹息。
花冲抚弄琴弦的手有些迫不及待。“不错,”他露骨地盯着白玉堂,“蛊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尤其是这种叫傀儡的蛊。也就你当时闯黑风寨山牢里的机关残局昏迷,才得以得手。”
展昭恰到好处地挡在花冲与白玉堂之间,摇头道:“花兄的狡诈奸猾可是声名远扬。我不过是个光会舞刀弄枪的武夫,怎知你说的是真,还是下个空套拖延时间,伺机逃跑?。”
“我大可不必说的,不过我倒是十分期待看你死得很明白的样子,”花冲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记性不算太好,偏偏要做个过目不忘的合格杀手,回想起来难免费劲。“阴山教穷奇堂灭,适逢月晦。中傀儡蛊的人,每逢月晦便容易犯困酣眠。这下,”花冲的手在重明琴上缓缓起调,抬头问,“你信了吗?”
“信,”展昭不得不信,可他还有一个疑问,“蛊毒与□□一样千千万万各不相同。不知这傀儡蛊,是作何而用?”
潺潺琴音自重明跌宕倾泻,呜呼哀哉愁云惨淡,似幽咽泉流冰下难行。羽调引弦,商音为主。一唱三叹,千回百转。花冲十指如飞弹琴,头也不抬道:“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展昭从善如流。一回头,寒光闪闪的画影似九天星河一落千丈,锋芒毕露直取他一招即可毙命的眉心。
花冲□□的傀儡之蛊自然以琴音为引。傀儡蛊挑逗宿主的仇恨悲愤,令其失去意识失去控制,成为一个只会追随琴音杀人的魔。哪怕白玉堂身前的人是展昭,他还是会义无反顾抡起画影就砍上去。
巨阙出鞘,剑势如瀚海流深横贯江河,堪堪迎上画影。
呛——白玉堂手腕回旋一触即回,再顺势斜起白光锦簇。七七四十九虚刺中蓦然生出一点星芒,锋芒乍现直取展昭要害。身负夏玉琦几十年深厚内劲,这一式朝云出岫虚实相生威力倍增。
展昭起手亮刃直面相抗,两束剑气砰一声撞在一起,似潮涨山岳飞瀑击石。山盟海啸中,两人齐齐后移一尺。展昭只觉虎口震得发麻,暗暗道声小崽子真狠。若非他新得父亲遗留几套博采众长的功法,又机缘巧合下醍醐灌顶骤然有所领悟,怕还得折在白玉堂手里。
白玉堂可不管。傀儡为控,他就是诸神伐魔的凶剑。逼退一尺又如何,他纵身而上刷刷刷出剑不断,将流云中的疾之一字做到极致。剑影流光纷繁错杂,把展昭笼罩在源源不断的剑锋之下。
☆、全文终章
展昭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巨阙平平而起剑刃含锋藏拙。一左一右接连两剑,左拔山岳之巍峨高峻,断画影之来势,右落渊海之静水流深,折撄画影之谪锋。看似朴实无华乏善可陈,实则返璞归真乃剑术一道中归宗之大者。
铮鸣两剑,巨阙和画影同时脱手。一黑一白互争不让,彼此蹭碰相继落地。皆是剑尖下垂凿落,入地三尺。
手上一空,白玉堂愣头愣脑走向两把剑。巨阙落点恰好顺手,他便就势拔了,挽个剑花握在手中,反把亲儿画影遗落。
琴音渺渺,生生不息。花冲一曲引魂凄凄惨惨鬼吟缥缈,尽情欣赏这一幕赏心悦目的相杀戏文。
白玉堂的眼黯淡无光麻木不仁,瞳孔深处隐隐泛滥血腥。他看展昭的目光愤怒得隐忍,仿佛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为了手中之剑的稳健,这些唯有用鲜血洗清的仇恨都被硬生生压在心头,翻来覆去折腾。
展昭心底一痛。
相由心生,魔附主存。傀儡之蛊从未强大到能取而代之,它唤醒的是宿主内心的仇恨与魔念。花冲的恶毒,那些惨绝人寰的恶行,正是白玉堂之怨念根源。昔日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少年,骤然面对扑面而来的恶意,该如何去承受。
展昭忽而自暴自弃地想,什么狗屁不通的计划,通通都见鬼去得了。手臂一展画影入手,展昭将画影放到白玉堂空荡荡的左手,叮嘱,“玉堂,收好。”
白玉堂凶神恶煞要吃人的神情蓦然闪过一丝迷茫,眼神空落落的。他掂了掂画影,邯郸学步地笨手笨脚把巨阙塞回给展昭。
自认稳操胜券的花冲笑容一滞。再起的琴音与先前一脉相承,可在栖栖遑遑中多了几分铁骑突出刀枪喝鸣的煞气。涤荡的商弦与角弦交错,跌宕起伏高亢嘶鸣。
傀儡蛊一经发作,白玉堂恍如坠入深渊。
四面八方皆是漆黑一片,不知身处何方亦不明生而为何,四肢冷得不听使唤。绝望的黑暗中,忽有火红色亮光一闪而过。他疾步追寻,伸手一抓,满掌黏糊。这红色的玩意儿,是血。恍惚中,他看见白府人丁兴旺车来车往,然而下一刻便是府尽人亡满目杀戮。那些杀手对老幼妇孺一视同仁,疯狗似的见人就是一通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