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蝰歪了脑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继而挥袖,“随我来。”
白玉堂不假思索便提剑跟了上去。
荒芜萧索的水池前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风水雨淋磨得光亮如镜。近水边的石凳上坐了个气定神闲的公子,身着暗绣云纹的素色绫罗,长眉凤目仪表堂堂。眉眼间虽有几分憔悴,却掩不住与身俱来的轩昂贵气。
白玉堂绷了一路的镇定自若都在看到白金堂的那一刻破了功。“哥哥!”
白金堂头也不抬,平静淡然得像是招呼家常便饭。“玉堂来了,坐。”
白玉堂在白金堂对面坐定。
这石桌成一条天然的楚汉河界,再寥寥数道便勾勒出一方象棋盘。白金堂正在上头摆弄虚空棋子,见白玉堂坐定方将视线离开石桌,落于白玉堂脸上。既来之则安之,玉堂长大了,白金堂欣慰地想。
“哥哥,我带你杀出去。”明知正处于四方重围之中,白玉堂仍不知死活。
“不用,他们自会请你出去,”白金堂淡淡一笑,招呼白玉堂下棋,“切磋一盘,看看你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
白玉堂听出话里有话,一时没拿捏住,便从善如流地下棋。棋盘粗制滥造不过总算分得清何界,没有棋子,白玉堂便用手比划了炮。
你来我往互相应了几手,白金堂老婆子般叙旧,“你还记得,清秋阁正堂上挂的那幅字吗?”
白玉堂比划棋子的手一顿,道:“记得,一字不差。”
“甚好,”白金堂虚挪马,逼上白玉堂的炮。“有些东西不出世的时候被传得神乎其技,真面了世也不过尔尔,能一针定海的都不过是口耳相传滚出的雪团子。不是有很多人想要画影吗,你就去将画影取出来,顺道把洛图也给拿了。”
白玉堂嘴角一勾,“哥哥,你就是霸气。”
白金堂新下的一子竟出了差池令帅相重合。可他将错就错不问不顾,淡然自若道:“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再没动作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如此怪诞的一步棋使白玉堂留了心。白金堂虽不及白玉堂过目不忘,可下盲棋时也不至于犯重子的错误。
“理诣归一处,侧身天地无刘表,记好了。白家这一代唯你我二人,天道选择的是你,你承了隐脉可召唤画影出世。至于我,如何去选如何去择都无可厚非。我白金堂自诩此生无愧于天下苍生,无愧于列祖列宗。对不起的是很多随我出生入死伴我左臂右膀的人,也对不起你,只能先欠着了。”
白玉堂的眼皮重重一跳,五指在石桌上刻下深痕,“哥哥?”
“玉堂,莫责怪我掉书袋,”白金堂笑意如风,轻轻握住白玉堂的手,就像小时为他取暖一般。“时运生来不济,命途本就多舛。之所以仁义正道能生生不灭代代无穷,只因有无数有识之士前仆后继一往无前。不求丹心照汗青,亦不求黄金台上意,但求问心无愧,所过之处众生长安。”
耳畔嗡的一下乱了,再听不出白金堂的意思才是见了鬼。白金堂这是以死换他逃离桐山五蛇的魔抓。白玉堂的下意识是跳上石桌将满腔火气居高临下地发泄出去。你倒是乐得清闲甩甩手走了,留下一个千古美名流芳百世。可是我呢,哥哥,你让我怎么办?你把所有罪责负担和怀念一股脑丢给我。你让我,何去何从……
抬头望见的是白金堂,再后面是胜券在握的响尾蝰。进退维谷的无情局势给白玉堂泼了一大盆冰水,将孩子气的喜怒哀乐一下子冻回去。
倘若不赴这黄泉路,倘若要面面俱到顾及每个人,那白金堂又该何去何从。
人向来求生,不到走投无路,谁人会甘愿赴死。
旧泪尚温,新泪又涨。男儿有泪不轻弹,白玉堂死憋着没让眼泪出眶,薄唇轻轻挑起一抹倔强的笑意。“翻来覆去都是新瓶装旧酒,你还没说出茧子来?”
白金堂开怀长笑,手伸过楚汉河界抚上白玉堂的脸,“不耐烦了也给我听着,我是你哥。”笑声未尽,白金堂纵身而起似白鹤翔空,双手一抄接过白玉堂递来的惊风。
谅谁也没料到步步为营的白金堂会为送白玉堂出这死局而没头没脑地玉石俱焚。响尾蝰不过呆了片刻,兄弟二人已双双跃向重围。他们原本的算盘是“护送”白玉堂前去取画影,若是被他逃了那免不得事倍功半,又要挨骂。响尾蝰撅了嘴一声清哨,四下埋伏尽数而起。
白金堂脚行浮游步剑走风雨意,清风潇潇剑凛然,石火光中寄此生。那排山倒海的剑势一波接着一波,所及之处那些人马纷纷倒下。必死的一击无所顾虑,无懈可击。
白玉堂一脚踏上白金堂手中的惊风。
“玉堂,你可不要走得比这伙人还慢啊。”谈笑间,白金堂聚十成之力将惊风撩天而震。嗖的一声,长剑载着白玉堂一跃七丈。眼见前行的剑势已缓,白玉堂轻轻一点脚浮云腾空,翻上墙头蹿出重围。
白玉堂没有回头看,怕回头一看,便再也出不去了。
他是踩着哥哥的命逃出的追杀。
阴云密布的天际忽然降下惊天撼地的雷鸣,轰隆一声在白府上空炸开。所有的呐喊厮杀都湮灭在雷声里,随之而来的冷雨冲刷血腥。待雨过天晴,又是天凉好个秋。
风雨如晦,白玉堂四脚朝天躺在巷陌的青石板道上。雨水稀里哗啦冲了一脸,漏进嘴里的微苦。
一个五六岁的小娃扶着腿脚不便双目失明的女子缓缓前行。撑的纸伞也不知是几朝元老,缝缝补补也挡不住从缝隙里流下的水。
“娘,前面躺着个小哥哥,”小娃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跑过来,与白玉堂大眼瞪小眼了会兴奋地喊,“是活的!小哥哥没死。”
活蹦乱跳不在话下的白玉堂一动不动,闷声道:“你几只眼睛看到我还活着?”
小娃咬着手指头,“小哥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还能说话,当然活着。”
盲眼女子也摸索着邻近,白玉堂看到这双明显是刀剑损伤的眼,滑到嘴边的刻薄言辞硬生生吞了回去。可他骤然经历接连变故,年少轻狂的离经叛道最终化为舌头上的阴阳怪气。“活着又怎么样,淋淋雨吹吹风?”
“小瑞,”那盲眼女子唤回小童,从贴身衣物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浑身透湿,这小布包却仍是干的。“把这个给小哥哥。几块姜糖,吃了能驱寒。”那小童将布包塞给白玉堂后,女子便牵了他的手欲离去。
白玉堂躺不住了,鲤鱼打挺起身,“大娘,多谢大娘。但是这个我不需要的,还是给小瑞吧。”
“收着吧。瑜儿若是在世,也有你这么大了。”女子轻声细语。
白玉堂偷偷把姜糖塞回给小童,疑惑问:“瑜儿?”
女子微微一笑,幽幽叹息:“他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和他爹一样,都死在延州,西夏人的刀下。我啊,是每天夜里都还能梦到他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丈夫和长子一死,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孩子他爹常说,忠义之士不会死。因为一个死了,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他们都是忠义之士,还活在我这里,活在他们救下的人心里,活在,”女子抚摸着小童的脑袋,“小瑞身上。是不是?”
小瑞挥起小拳头以一口奶音斩钉截铁地说:“小瑞长大了要去打仗,还天下一个太平。”
白玉堂水渍溟濛的眼渐渐流露星光,似晨曦初露,刺破晓夜。“大娘,”他叫住这对母子,将身上几块银子给了他们,“我要去个地方,这些银子带着也是累赘。你们若是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请劳烦大娘将它们发放给有所需的人。在此谢过了。”
“小哥哥要去哪里?”小童一眨不眨地问。
先前半死不活死鱼翻白眼,可眼下,白玉堂的身上有一股劲。这是一种将周身骨头寸寸打碎又一段段接起来的劲,看尽生死遍尝苦果,可下一瞬这个被命运打击得一无所有的少年重又出人意料地在满地废墟中站了起来。凤凰涅槃。浴火新生。
飘摇风雨下白玉堂侧身。眉目斜飞,扬起一个桀骜不驯的锋利弧度,“冲霄楼。”
☆、第十章(1)
白金堂临死前谈笑风生地嘱托白玉堂:“理诣归一处,侧身天地无刘表,记好了。”
这两句诗风马牛不相及根本就出自两处,各自取上下句倒是能瞧出端倪。理诣归一处,心行不二中。二中成冲。鸡鸣风雨潇潇,侧身天地无刘表,雨肖便是霄。传言冲霄楼本是前朝白丞相所留,后经襄阳王赵珏改建成八角高楼,拔地倚天,以“冲霄”为名。白金堂虚挪象棋时将将子与相子重合也正是这个理。
言下之意,画影剑就在冲霄楼中。
冲霄楼共计七层,飞阁流丹富丽堂皇。正门口站一双无精打采的侍卫,巡逻游防的兵马来回不息。
自未时起,一白衣少年已在冲霄楼附近来来回回转悠三趟。第一次骑一只骨瘦如柴的驴,第二回驴不见了却多了顶遮盖眉眼的斗笠。第三次一身清风,腰上带的剑就是寻常打铁铺里贱卖一两文的地摊货。人来人往,这少年混迹其中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