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任由这耗子在自家面前装腔作势充大爷,顺水推舟颔首怂恿。双唇一启,促狭道:“玉堂,恐怕不能如你所愿。这趟镖,我护定了。”
上一刻还在互诉衷肠的两人下一瞬就自发地各为其阵,翻脸比翻书还快。
白玉堂的眼依然明亮,较之先前更多几分跃跃欲试叱咤凌云的锐气。尖尖的下颚一抬,从脖颈一路延伸的线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蜿蜒弧度张弛。“既然如此,”白玉堂周身真气一流转,那铁剑受气息感应垂死梦中惊坐,铿一声露出小半截剑身。风华绝代的少年意气风发,于山峦之巅许下战书,“三日后,我定当如约前来取剑。”
展昭清楚白玉堂不可一世的骄傲。今日是你们遇伏在先,我绝不乘人之危干趁火打劫的勾当。给你们三日,待你们整饬休顿完毕,我再凭我一剑之利,于重重危网中夺我所需。
“好。”展昭的手轻弹剑铗,十指深处的剑意似沉淀一晚的旭日蓬勃而出,“三日后,但愿玉堂得偿所愿,我,不会手下留情。”
白玉堂撇撇嘴,讽一句:“谁要你留情。”
来时如银蛟破云,去时若白驹驰原。浮云纵一提,那夭矫不群的白衣少年干净利落踏云而走,身形之快只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他绝尘而去的方向,尚留有一道未泯的孤光,仿佛剑刃一闪,华光灼灼。
展昭目送白玉堂离去,直至孤光亦消弭无影。
陆成一个猛虎出山截下展昭,严刑逼供,企图探听那横空一现的少年剑客。
“白玉堂,我师弟,”展昭言简意赅丢下六字再不肯多吐露半句,人畜无害的笑意无辜至极。
“展昭你这嘴,怎就铜墙铁壁似的,多说点能要了命?”陆成贼心不死,凑上前添油加醋道,“好一出美人救英雄,救完就不见了人。师兄弟啊,该是多么心有灵犀才能感知到对方身陷囹圄施以援手。”蓦然一掀白眼,“你说,我能信?”
展昭心满意足地一笑,复又道:“确是如假包换的师兄弟。不过玉堂此番前来,可不是为救人。”
“难道……”有所猜疑的杨镖头欲言又止。
“不错,”展昭一语道出,石破天惊,“他是为劫镖而来。”彼此渊源颇深,却出乎意料是敌非友。
杨镖头面如土色,踌躇些许把心一横,“展少侠与陆公子若要离去,杨某定不加阻拦。”
展昭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摸透白玉堂的心思,胸有成竹道:“杨镖头过虑了,玉堂,不过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罢了。有我在,他闹不出烂摊子。”
五音乐坊,依灵山秀水,建水榭歌台。
白玉堂跨坐于阁顶屋脊上,抛一枚浑圆的石子玩。手腕急不可查一抖一震,那圆滚滚的小石子便从指间一跃而起腾空近一丈又落回掌心原地,寸厘不差。桃花眼下檐轻抬,俯视侧前方小舍。
豆蔻年华的稚女掩了门扉,手腕上的银铃一晃,敲出三两下脆生生的乐音。
白玉堂手里的石子粒嗖一下飞向那稚女,啪的砸在她脚畔。那稚女年纪虽幼功夫却不含糊,反手抽出一柄显然是按其身量打造的短剑,屈膝扎步横剑架肘,杏目一睁警惕望向石子的来源方位。
罪魁祸首却在石子出手那一刻运息聚气,脚尖在屋脊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若浮光掠影从天而降,落足处恰是那稚女身后。白玉堂伸手在那稚女肩头一拍,笑吟吟道:“月华,给蜻湘送了什么好玩意儿?”
这稚女是松江府丁家三女,在同龄女辈中艺高胆大。可白玉堂这一跃一落以游云心法吐息辅以隐脉之道,身似游云全无声息。丁月华受惊之下猛然转身,手腕斜翻当头便是杂乱无章凶险至极的一剑。
白玉堂上躯后倾轻巧腾跃,翩翩起落间已是摸着了门栓。含水带韵的眼梢一勾一挑,笑道:“小丫头,打不过就不给好脸色,你们女娃子都这般小肚鸡肠?”
丁月华腮帮子一鼓,也不加废话,挺剑便刺。剑光淋漓,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白玉堂侧身躲开一剑,冲远方喊一声“萧姐”。趁丁月华怔忡回头的瞬间,起栓开门一闪入内,啪一下重又扣了门。被关在门外的丁月华眼眶一红,愣是咬牙憋了回去,跺跺脚头也不回离开。
白玉堂目送丁月华绝尘而去,一掀衣衫下缘轻车熟路落座,双手枕于脑后叹息道:“蜻湘,我就想不明白了。不就功夫比月华那小丫头高,她不痴羡仰慕便罢了,为何还要摆起脸色非与我一争高下。”
蜻湘的手中握了支竹笛,正往上覆膜。笛身墨绿,映得剔透指尖都染上一层翠色。那张轻盈如蝉翼的膜翕动着贴近笛孔,宛若碧茶入水,墨笔留痕。“她不服你,”蜻湘的目光一直专注于横笛,“既不服你,又打不过你,怎会有好脸色。”
“那如何才能让她像服你一般服我?”白玉堂的下巴尖搁在石桌上,石砺的粗制棱角刺出心底里同样争强好胜的一股劲来。
蜻湘将膜展开抚平,不紧不慢道:“她并不服我,我只是不与她争罢了。”
“你们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白玉堂眨眨眼。继而视线一转搜到墙隅处那坛新出土的酒,眯着眼吸了口气,问:“月华方才给你送的又是哪儿出土的陈年佳酿?”
蜻湘沾点水濡湿笛膜,那一点泽耀水光在指尖摇摇欲坠。“有何好问,入了口便只有好喝与不好喝之分。”
白玉堂只手托起酒坛瞅了瞅,万分娴熟地拍去酒封。馥郁浓烈的香味倾洒了一屋,而那绵绸香艳中分明还隐有一丝辛辣。乍一闻是甜腻的柔软的,可这温和缱绻只是表象,不时从深处流露出得烈性愈发使人欲罢不能,迫切地想要用舌上触感来细细品味。
“这酒确有个诨名,”蜻湘淡淡道。
白玉堂都懒于摆布酒杯,直接举坛仰面便灌。举罐的臂是劲瘦形状,白里透着红,饱含少年人蓬勃的劲道。青白色酒液从瓦罐中迸溅流淌,汩汩地流向他张开的口中。先甘后辛终辣尽香来,余味之香较最先之香又是两种截然迥异的香,一种仿佛初生的香,另一种仿佛大浪淘沙久经世事后潜光隐耀的香。
“醉生梦死,”蜻湘不指望能劝动这酒缸里泡大的耗子少沾几滴酒,只就事论事道,“传闻这酒酿造时掺有桐山曼陀罗,饮下一碗,酣睡三宿,宿醉七日。”
出乎意料的,白玉堂砰一声将酒罐放下,一脸不可置信,“醉生梦死?酣睡三宿,宿醉七日?”
蜻湘满不在乎点点头。
白玉堂破天荒地一把捂住双眼,跟个眉头苍蝇似的打转,愁眉苦脸道:“完了完了,我都不知饮下多少碗了。若一碗睡三天醉七日的,总之三日之约定会因此耽搁。”忽一顿足,义愤填膺,“那只猫指不定会如何笑话我!”
蜻湘从未见白玉堂如此又苦恼又委屈的小模样,不禁调笑一句,“可有醉了?”
话语一落,白玉堂果觉整个身子飘飘欲仙昏昏欲睡。一阵阵袭来的醉意与死磕着的丁点清明拼得难分难解,然而终究此消彼长,眼皮开始打架,连眼前蜻湘的面容都糊成了一锅花花绿绿的粥。
“蜻……蜻湘,”白玉堂醉眼朦胧,似临终嘱托般郑重其事道,“三日后,喊我起来啊。不管什么法子。我一定哼哼……不要输给那只猫。”
☆、第一章(4)
“玉堂。”
如此熟稔,如此骨血相通,如此令人心安。白玉堂睁开眼,醉意虽未全然消退,却不再若先前一般沉沉入梦浑然不觉。烛影昏黄,榻边立了个颀长身影,只一个模糊的轮廓就有芝兰玉树之度。
“玉堂。”这人又唤一声,浅笑如风。
白玉堂不可置信地甩甩头,从榻上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叫唤:“哥哥!”
白金堂按住自家一惊一乍的弟弟,笑道:“出了师也不回家门看看。我若不来寻你,你何时才会想起白家来?”
白玉堂生了双冷清的薄唇,可偏那对玲珑桃花眼风流多情,染上笑意愈发顾盼神飞明朗似星屑。他半伏在榻上凑近白金堂,一撇嘴道:“本打算这几日便回的,这不是还没顾得上。待我从猫儿手中截了那趟镖,定回家看望哥哥和大嫂。”
“画影剑而已,截它作甚?”白金堂漫不经心问。
白玉堂依然有些犯醉,一手支着沉甸甸的脑袋,长吁短叹道:“多半还是假的画影。可我白家既担守护画影之责,不论真假,都不能允许落入他人手中。再说我都和猫儿杠上了,焉能退步服输?”
白金堂的眼疏忽一亮,搭在白玉堂肩上的手微微一颤。
蒙了酒醉的眼水光潋滟,白玉堂抱着罗衾乐呵呵歪倒在榻上:“待我截了画影,看那猫,服也不服。”
“如此大动干戈,”白金堂聚精会神注视白玉堂的神情,眸里一闪而过火辣辣的迫切难耐。搭在白玉堂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扣上少年横生的锁骨。“若画影为真,去截也罢。若是柄假剑,可不是白费气力,到头来反让人笑掉大牙?”
白玉堂一撇嘴,“我看谁人敢笑。哥哥,你明知画影在你……”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