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祖心下忽然生了惧意。这惧意来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许是白玉堂每一剑与前一剑相较的云泥之别,许是捉摸不透专拣险僻而行的真气运转,许是他眼里一往无前的战意,许是……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
白玉堂从未想过半途而废,自始至终只凝神于手下的每一剑。
愣的不敌横的,横的不敌不要命的,故亡命之徒总是令人头疼。惧意一生,王兴祖顿时心如死灰。打不下去了,这惧意足以将他修为上的优势付之一炬。该死的一个小娃横什么横,小心被捉了去跟螃蟹一样用来下酒。
剑光忽闪,纵然前跃。
王兴祖连虚晃一招都省了,直接掉头就地一个驴打滚蹭的爬起身落荒而逃。他原也是个孤芳自赏的小儿,到了天鸾方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几次三番挫败于白玉堂这么个六岁的奶娃子手里,他那点岌岌可危的自尊终是土崩瓦解,自欺欺人地迁怒旁人。必然是天鸾那些做人师父的厚此薄彼,必然是天鸾功法有失偏颇。他不要再呆在天鸾,他要将天鸾中人尽数踩在脚下。
王兴祖自觉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那日阴山教人寻上他,领头老者许诺奉上荒芜手修行之术及数门能在短时内令功夫突飞猛进的功法,只须王兴祖带他们进入珍笼谷。此后又有阴山教人来访,以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邪门歪道为饵命王兴祖如此如此。王兴祖两次与白玉堂搏斗时用的俱是阴辣的荒芜手,提前搅乱白玉堂体内隐脉的也是阴山教人给予的邪门功法。王兴祖看不到这些急功冒进功法后头的危机,他只觉天鸾与阴山两相比较真是井底之蛙碌碌无为。
王兴祖决定“弃暗投明”,加入阴山教以求飞黄腾达。
白玉堂的剑跟了三尺。他毕竟还太小,两尺已觉力不从心,三尺已是极限。
趁此空档,王兴祖连滚带爬逃得飞快,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跟个球似的溜了下去。至于那口薄剑,全当丟卒保帅了哪里还顾得上。
没了王兴祖,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白玉堂未加追逐,小手一松,那口薄剑落入积雪深处。
迟来的寂静将周身气力尽数掏空,浩浩天地间只余下一抹微若尘埃的白影。举目四视,千山鸟绝,万径人灭。他似乎是这浩渺里唯一的活物,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先前以十二成力使出那几招流云剑法,此刻四肢百骸空空如也虚脱不已。白玉堂双膝一软摔倒在雪地上,鬓角没干透的湿发贴于面颊上,凉得透心。他没想爬起来,也没力气爬起来,于是就这般半躺着神游太虚。触目是天上飘荡的云,也是如此又白又冷像极了绵延不绝的冬日寒雪。
阵阵倦意袭来,小家伙闭上眼沉沉入梦。
眼角渗出一滴晶莹泪水,恍若晨曦下的一点珠露。那泪滴不过盈了浅浅小半窝就消褪不见,像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恍惚中嘴角轻牵,低喃细语,“师傅。猫儿……”
展昭是被惊醒的。
手臂蓦然切入凉薄锋刃,尚未觉痛已一跃而起,五指一撑摸上印了褶皱的积雪。那柄刚沾血的刀就横在眼前,与商杓试探他那柄短刀一般,刀刃上的血缓缓消褪不着痕迹,竟似被锋刃吸去。
“护法大人,就是这个展昭,掌门亲传弟子。”
展昭一听便认出是王兴祖,再一瞥瞟见徐徐摇扇的陆怀墨,恍然之间悟出人模狗样的几重境界。目光再一折方落在拿了短刀的人身上,思忖着这位该是所谓的护法大人了。没随波逐流泡得面目全非也算是大难不死,至于如何报答捞他上岸的人……也得看这些人是何居心。
护法大人正端详吸过展昭血的刀刃,额前一绺碎发恰到好处地半盖左眼盖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腰身一扭那没拴紧的腰带就下滑一段。嘴角叼了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千辛万苦寻来的长草,边像个黄牛般砸吧砸吧嚼个不停边啧啧道:“个小娃真水嫩,怪不得宴希来要亲自收了去。”
☆、十一章(3)
如此以貌取人以己度人的护法大人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展昭周身戒备不咸不淡道:“想来护法大人的徒弟个个是天人之姿。”
“展昭,”陆怀墨蹙眉制止,“这是阴山教右护法施玖施大人。”
展昭举目,淡然而视。声如温泉,出口却不留情,“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小人。”
悠悠晃荡的折扇咔的卡了一半。施玖见状嘿嘿一笑收了手里短刀,手指一勾搭上陆怀墨的肩膀称兄道弟,“陆兄弟,跟个小屁孩计较什么,别吓着人家。你锲而不舍沿溪而寻又截水断流下水捞人也累了,带那王什么的先去一旁歇歇,我和这小孩说说话。”
王兴祖踌躇片刻小声问了句:“他真是护法?”陆怀墨目不斜视重重咳嗽一声,王兴祖再不敢有异议屁颠屁颠跟上前去。
“陆兄弟走远点啊,免得脏了耳朵。”
展昭目不转睛欣赏施玖额前那缕愉悦飘荡起来的轻佻碎发,嘴边长草跟着起伏不定的身子一抖一抖蹦踏个没完,忍俊不禁抽了抽嘴角。手臂一动就牵扯到新伤,放血而已割得不深,伸指在穴位上点了几道就止了。
施玖在展昭跟前横刀立马一坐,将那柄沾过展昭血的短刀往地上一拍勾了勾食指道:“展昭。”
“你们阴山教倾巢出动就是为了抓我?”展昭自知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是非因果,才好对症下药闹得他们糟心。况且这施玖虽是彻彻底底阴山教之徒,却比陆怀墨王兴祖二人顺眼那么一点点。
施玖摘下嘴角的草,随手一挥就飞溅出数点唾沫星子。吊梢眼角轻轻一抬,那双锃亮的眸子就在半绺碎发里若隐若现。施玖重重一拍那柄短刀,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刀吗?阴山教第八代教主号称‘兵魔’,一生铸造兵刃无数,神兵利器数不胜数。而他铸造的兵刃之所以能成兵中王将,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每件兵器里都有他自己的血。”
展昭不满地抓了团雪擦去眼角溅上的唾沫星子,语调上扬像是听了个极大地笑话,“护法大人难道想说,我的血与‘兵魔’的血相融相合,故我是兵魔之子?”
“嗨,还不信?”施玖敝帚自珍,将软趴趴的长草调转头叼住另一端,絮絮道:“那王什么的把你和穆老头在珍笼谷里那段通通交代了。就里头最老那个穆老头,他袖内当宝贝疙瘩揣的有一颗一转三生丸。我估摸着该是你的血滴上头融进去了,才被他发觉放了虿尾蜂通风报信。一转三生丸总晓得吧?”
展昭回忆半晌,继而一丝不苟认真摇头。
施玖一挪身子大马金刀横坐,腰带连裤一道顺着紧致的腰身下滑,千钧一发摇摇欲坠吊在耻骨处。“这都不晓得,白长了这么颗好看的圆脑袋。来来来告诉你,这一转三生丸可是稀世珍宝,只须服下一枚,一日内功力能涨数倍。第九代教主,也就是上代教主以十八味奇珍异宝融以自身之血方才炼制出了一批。”
“如此说来,这阴山教主之位倒还是一脉相传了,”展昭将信将疑,沉吟些许终戏谑道。
“废话,这教主之位历来是展家后裔。爷爷传予儿子,儿子传予孙儿。你的血能和他们相融,你就是他们的后代,你本该是当今的阴山教教主。”施玖捻一根手指极有韵律地撩拨几下额前碎发,脖颈微妙地扭个弧度任那碎发垂落。
惊世骇俗的真相把故作镇定的展昭炸了个外焦里嫩,十一岁的小儿微张了嘴却道不出半个字来。先前种种端倪严丝合缝镶嵌交叠,这事后诸葛亮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不是没往此方向猜疑推测,只是之前都自欺欺人地将甫一萌发的猜测都斩杀殆尽。施玖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臭屁模样,偏偏这样的人所说的话使人挑不出半点猜忌疑虑的缘由。
“上一任教主十年前突然暴毙,当今教主上位,当时我还未入阴山。此次进犯他只将这些短刀药丸发放教众寻找符合条件之人——便是你了,却没对任何人说起你究竟是何人。要不是我聪明绝世又熟知前几代教主事宜,怕也不得不与他人一般茫然无措上天鸾毫无头绪擒人,到头来都被那只独眼龙蒙在鼓里。”
展昭冷眼打量施玖,总觉得他越说越兴奋,尤其到了聪明绝顶那一茬竟手舞足蹈自夸自耀起来。坏心思暗生,一把揪了施玖的宝贝草低声道:“就不怕被人听了去。”
施玖饿虎扑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的夺回长草,仔仔细细抚平顶端又往嘴里塞。“就那姓陆的,还是那娃子?他们百般讨好教主,教主偏偏挡也挡不住地喜欢我。你说他们哪还敢偷听,这不找死吗?”
“为何告诉我这些?”所谓无功不受禄,面对阴山教人展昭总归要多存个心眼。
施玖施施然一笑,只一侧唇角扬抹细微弧度,吊梢眼一瞥相映成趣,“你觉得呢,小黄口?”
展昭心里惦念着白家小孩和天鸾一门不欲无端生事节外生枝,便将小黄口三字忿忿嚼了个稀巴烂往肚里咽。启齿慢条斯理仿佛运筹帷幄,只那手掌不自觉地陷进雪里。“依我看,你是要夺这教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