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动心的时刻。
那个时候,他仅仅看到了书缝里的一双眼睛。怎么形容那个时刻,现在想起依旧觉得那一刻近得触手可及。那是个蝉鸣不息的夏日。图书馆后面的香樟树上的蝉声喧嚣着。他看《浮生六记》看得昏昏欲睡。三点的阳光太热了,蝉声吵得有些心烦,索性走到角落的外国文学的那一列,偷得一抹清凉,也换换书的口味。
木柜子上堆着灰尘,管理员假期无人检查便也懒得打扫,灰尘就在阳光飞荡着。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一列列的书。对面的人突然抽出了两本黑色封面的厚书。突然对上了一双眼睛。琥珀色,有着超出年龄的沉静,也有好奇,还带着不小心冒犯他人的不安慌乱。他依稀觉得相熟。却又无从忆起。
满耳的蝉鸣都听不见了,似乎方才还飞舞的灰尘都停息了。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一个静止且隔绝的地方。
对面的人慌乱地塞回书就走了。
而那日是星期日,图书馆提前两个小时闭馆,《流浪者之歌》恰好响起。
而方才,因醉意毫无顾忌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与在耳畔响起的《流浪者之歌》。
张起灵才想起来。是他。
其实回忆起来,高中时遇见吴邪的次数还挺多的。但每次他都垂目,张起灵自然没能认出来。后来也渐渐淡了心思,没再留心寻找过。
没想到造化弄人,原本再无交集的两个人,竟又相逢于此处。
他从回忆的河里趟上来,似乎衣袖还带着往事的水汽。吴邪听着小提琴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张起灵把芝士蛋糕放在吴邪的床头,若他半夜饿醒不至太狼狈。又看了一会儿熟睡中的某人,关上了灯。
窗外是稀稀落落的星河,不觉已经深夜了。歌声停息了,整个城市似乎都随之安静下来。而他的心,却依旧在胸腔里,跳动不止。年少时埋下的种子,盖在往事沉沉的尘土里漫长地休眠着。
而今,似乎要破土而出了。
☆、告白
吴邪半夜被痛醒。整个胃都绞痛,胃酸翻涌。咬着牙才没发出声音。
他毕业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画不出有市场的作品又不愿意向家里要钱。时常三餐简化为一餐自助,把自己撑得饱饱的然后其余两餐省略。父母呵护的好好的胃就被他自己折腾坏了。
昨日晚上吃了油腻的烧烤,今日在车上吃得简便,晚上又撑了一肚子的酒。他痛得似乎整个胃都在硫酸里泡着一般,酸水往外冒,抑制不住呕吐的欲望。却又害怕惊醒邻床沉睡的某人。死撑着自己坐起来,紧抿着嘴在黑中爬向卫生间。
好不容易进了卫生间,连忙反锁上门,对着马桶狂吐起来。吐完了已经被发酵了一半的茴香酒,胃酸都差不多吐完了。本来胃中就没有什么东西,此刻无回应的收缩,是疼痛加倍。他捂住嘴,发出细微的抽气声。复又附身开始呕,似乎要把整个心肺都呕出来方可罢休。
门外传来有力的敲门声,张起灵:“吴邪,你怎么了?”
吴邪说话的力气都几乎没了,却不想被看见如此狼狈的模样,用纸巾擦干净了眼角疑似泪痕的液体和嘴。又用清水漱了口。胃依旧抽痛着,似乎被放在绞肉机里翻滚。门锁有些紧,花了好大力气才打开了门。
张起灵的眉宇里是切切实实的关切,扶住吴邪:“胃病犯了吗?”其实张起灵今日看吴邪找衣服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他行李箱里放的胃药。
“老毛病,不碍事的。”吴邪强颜欢笑。觉得自己自从遇见这人开始,尽丢人了。估计明日张起灵定要嫌弃他麻烦,分道扬镳了。如此想着心中怅然。
“你躺着,我帮你拿药。”张起灵边说边把吴邪扶回了床上安置好。
吴邪的胃这一阵折腾后好了一些,但可能酒意还未消尽,迷迷糊糊地又开始想睡。
张起灵烧好了热水,灌了半杯,又放在冷水盆中方凉了些直至不烫。
拿着温水和药回来的时候发现吴邪竟然又睡着了。喊了好几声才回了三分神识,迷迷瞪瞪地吃了药。
张起灵看吴邪满头是汗有些放心不下。别是水土不服引发的综合征。自己虽然略通玄黄,也只限于自己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疾。便只把热水打湿了毛巾,帮吴邪擦了擦虚汗。
他在梦中也不安稳,微微皱了眉头,睫毛颤动着,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
他打算收拾一下残局,起身走向卫生间,却猛然停住了脚步。怀疑自己方才所听的是不是幻听。
吴邪的梦呓,唯一清楚的一句,就在方才。
他说:“张起灵,老子喜欢你。”然后又嘟嘟囔囔几句终于安静了。
如此生猛的告白方式,张起灵倒是第一次见。
等他走到镜前才发现,自己,扬着嘴角。
☆、蓝色清真寺
吴邪很早就又醒来了。胃还隐隐作痛,想自己坐起身,却被一只手扶着坐了起来。
眼前是冒热气的温水和胃药。张起灵的脸就在他旁侧,只需微微侧目便可连睫毛都数得一清二楚,吴邪却只敢看着眼前的药,不敢侧目。“吃药吧。”张起灵道。
吴邪愣了愣:“谢谢,小哥麻烦你了。”看见桌上还有热气腾腾的早餐,觉得心里一暖。
“没事。以后记得按时吃饭。”张起灵看着吴邪唇色苍白,又道:“今日就到这里休息吧。”
吴邪吃完了药,闻言,讪讪地说:“小哥,我没事的。而且····我已经定了蓝色清真寺的门票·····不能取消的。”
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吴邪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好吧。先把早餐吃了。”张起灵把餐盘端来。一杯黑豆豆浆和一碗皮蛋瘦肉粥。平淡无奇的家常,确实最养胃的。
“你吃了吗?”吴邪问道,自己屡次承蒙照顾,有些过意不去。
“恩。”张起灵点点头。起身去窗边扯开了窗帘,窗外的阳光翻涌而入,远处海天相接的蓝色令人感到宁静,几只海鸥斜着从窗沿掠过。令人,心怀期待的一天。
毕竟是年轻的身体,吴邪一个上午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吃过午饭两人就带上必需品离开了旅店。
土耳其的旅游业发展得很好。虽然大多数的地方说英语都不会有很大的障碍,但很多时候有个当地的向导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能够更多地领略到当地的风情和美食。
吴邪昨夜就联系好了向导,走了一小段,前方的电话亭处,有一个高大的褐发男子在前方朝他们招手。
“请问是吴邪先生吗?”他的面容是标准的中亚人,粗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眼眶很深,眼角因微笑泛起纹路。说出口的却是普通话。
这是吴邪朋友介绍的向导,名字叫詹苏,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所以普通话说得很好,假期里做向导接待中国游客赚赚外快。“是的,詹苏先生你好。”吴邪彬彬有礼地与他握手,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张起灵先生。”
“您好。”詹苏笑着伸出手。他身上有地中海的阳光的气息,让人心生亲切。张起灵与他握手是,能感受到他略显粗粝的手掌中蕴藏的力量,而手茧的位置与常人不同,集中在食指和大拇
指,是扣枪的位置。似乎曾经在军营里待过。
“所以,先生们,我们出发吧。”他站在前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吴邪与张起灵相视,唇角带了微微的笑意。
现在虽是假期,但游客并不是很多。走了大概半个小时,被烈日晒得有些头晕。
大多数的人都会更偏向春日时节来伊斯坦布尔,毕竟此处夏日的烈日实在是让居住生长在回归线以外的人们难以忍受。而春日的气候要舒爽的多,郊外田园的花也正是初放之时,吸引了世界各地的调香师前来取经。
吴邪挺喜欢《伊斯坦布尔的假期》这本书的,女主角就是一名调香师。古老的巫师与咒语,奇妙的宿命与前尘,沉静的心灵与海岸。这个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地方,像是色彩斑斓的万花筒,折射着诸多启迪人的价值信仰。
终于看见了蓝色清真寺周围的六根尖塔,笔直地矗立着。周围盛放着大片的郁金香,蜜蜂蝴蝶在其中穿梭忙碌着,也使花香更盛。“这里就是。蓝色清真寺了,已经四百多岁了。”詹苏回头介绍道:“说它是奥斯曼帝国时代最为辉煌的建筑杰作也不为过。”
吴邪听得很认真,张起灵却有些漫不经心地看向周围的。
“这周围有36座陵墓,其中最中间的便是艾哈迈德一世的。不过这个可以出来的时候在参观。在黄昏时分更能体会到清真寺外部的美。趁着日光还好,咱们先进去看看。”
难以描述眼前所见。
蓝色填满每一寸空间。数不清的窗镶嵌在墙壁,高阔的穹顶上繁复的花纹透露着神秘与无可复制的精致。从窗外透进来的日光又在光滑的瓷砖上反射,明明没开灯,里面却亮得让人有些眩晕。鼻尖萦绕着土耳其独特的焚香气息,耳畔的诵经声似乎从很久远的过去传来。让人有跪拜的冲动。